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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徐懋庸並關於抗日統一戰線問題(4)


  至於黃源,我以為是一個向上的認真的譯述者,有《譯文》這切實的雜誌和別的幾種譯書為證。巴金是一個有熱情的有進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數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他固然有「安那其主義者」[31]之稱,但他並沒有反對我們的運動,還曾經列名于文藝工作者聯名的戰鬥的宣言[32]。黃源也簽了名的。這樣的譯者和作家要來參加抗日的統一戰線,我們是歡迎的,我真不懂徐懋庸等類為什麼要說他們是「卑劣」?難道因為有《譯文》存在礙眼?難道連西班牙的「安那其」的破壞革命[33],也要巴金負責?

  還有,在中國近來已經視為平常,而其實不但「助長」,卻正是「惡劣的傾向」的,是無憑無據,卻加給對方一個很壞的惡名。例如徐懋庸的說胡風的「詐」,黃源的「諂」,就都是。田漢周起應們說胡風是「內奸」,終於不是,是因為他們發昏;並非胡風詐作「內奸」,其實不是,致使他們成為說謊。《社會日報》說胡風拉我轉向,而至今不轉,是撰稿者有意的誣陷;並非胡風詐作拉我,其實不拉,以致記者變了造謠。胡風並不「左得可愛」,但我以為他的私敵,卻實在是「左得可怕」的。黃源未嘗作文捧我,也沒有給我做過傳,不過專辦著一種月刊,頗為盡責,輿論倒還不壞,怎麼便是「諂」,怎麼便是對於我的「效忠致敬」?難道《譯文》是我的私產嗎?黃源「奔走于傅鄭[34]門下之時,一副諂佞之相」,徐懋庸大概是奉諭知道的了,但我不知道,也沒有見過,至於他和我的往還,卻不見有「諂佞之相」,而徐懋庸也沒有一次同在,我不知道他憑著什麼,來斷定和諂佞于傅鄭門下者「無異」?當這時會,我也就是證人,而並未實見的徐懋庸,對於本身在場的我,竟可以如此信口胡說,含血噴人,這真可謂橫暴恣肆,達於極點了。莫非這是「瞭解」了「現在的基本的政策」之故嗎?「和全世界都一樣」的嗎?那麼,可真要嚇死人!

  其實「現在的基本政策」是決不會這樣的好像天羅地網的。不是只要「抗日」,就是戰友嗎?「詐」何妨,「諂」又何妨?又何必定要剿滅胡風的文字,打倒黃源的《譯文》呢,莫非這裡面都是「二十一條」[35]和「文化侵略」嗎?首先應該掃蕩的,倒是拉大旗作為虎皮,包著自己,去嚇呼別人;小不如意,就倚勢(!)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的橫暴者。自然,戰線是會成立的,不過這嚇成的戰線,作不得戰。先前已有這樣的前車,而覆車之鬼,至死不悟,現在在我面前,就附著徐懋庸的肉身而出現了。

  在左聯[36]結成的前後,有些所謂革命作家,其實是破落戶的漂零子弟。他也有不平,有反抗,有戰鬥,而往往不過是將敗落家族的婦姑勃谿,叔嫂鬥法的手段,移到文壇上。嘁嘁嚓嚓,招是生非,搬弄口舌,決不在大處著眼。這衣缽流傳不絕。例如我和茅盾,郭沫若兩位,或相識,或未嘗一面,或未衝突,或曾用筆墨相譏,但大戰鬥卻都為著同一的目標,決不日夜記著個人的恩怨。然而小報卻偏喜歡記些魯比茅如何,郭對魯又怎樣,好像我們只在爭座位,鬥法寶。就是《死魂靈》,當《譯文》停刊後,《世界文庫》上也登完第一部的,但小報卻說「鄭振鐸腰斬《死魂靈》」,或魯迅一怒中止了翻譯。這其實正是惡劣的傾向,用謠言來分散文藝界的力量,近于「內奸」的行為的。然而也正是破落文學家最末的道路。

  我看徐懋庸也正是一個嘁嘁嚓嚓的作者,和小報是有關係了,但還沒有墜入最末的道路。不過,也已經胡塗得可觀。(否則,便是驕橫了。)例如他信裡說:「對於他們的言行,打擊本極易,但徒以有先生作他們的盾牌,……所以在實際解決和文字鬥爭上都感到絕大的困難。」是從修身上來打擊胡風的詐,黃源的諂,還是從作文上來打擊胡風的論文,黃源的《譯文》呢?──這我倒並不急於知道;我所要問的是為什麼我認識他們,「打擊」就「感到絕大的困難」?對於造謠生事,我固然決不肯附和,但若徐懋庸們義正詞嚴,我能替他們一手掩盡天下耳目的嗎?而且什麼是「實際解決」?是充軍,還是殺頭呢?在「統一戰線」這大題目之下,是就可以這樣鍛煉人罪,戲弄威權的?我真要祝禱「國防文學」有大作品,倘不然,也許又是我近半年來,「助長著惡劣的傾向」的罪惡了。臨末,徐懋庸還叫我細細讀《斯太林傳》[37]。是的,我將細細的讀,倘能生存,我當然仍要學習;但我臨末也請他自己再細細的去讀幾遍,因為他翻譯時似乎毫無所得,實有從新細讀的必要。否則,抓到一面旗幟,就自以為出入頭地,擺出奴隸總管的架子,以鳴鞭為唯一的業績──是無藥可醫,於中國也不但毫無用處,而且還有害處的。

  八月三──六日

  【注釋】

  [31]「安那其主義者」:即無政府主義者。安那其,法語Anar-chisme的音譯。

  [32]戰鬥的宣言:指《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

  [33]西班牙的「安那其」的破壞革命:一九三六年二月,由西班牙共產黨、社會黨等組成的反法西斯統一戰線組織「西班牙人民陣線」在選舉中獲勝,成立了聯合政府。同年七月,以佛朗哥為首的右派勢力在德、意兩國法西斯軍隊直接參與下發動內戰,一九三九年聯合政府被推翻。當時參加人民陣線的無政府主義工團派在內部製造分裂,對革命起了很大的破壞作用。

  [34]傅鄭:指傅東華和鄭振鐸。參看本卷第348頁注、第522頁注。他們二人曾同為《文學》月刊的主編。

  [35]「二十一條」:指一九一五年日本帝國主義向當時北洋政府總統袁世凱提出企圖獨佔中國的二十一條秘密條款。

  [36]左聯:即中國左翼作家聯盟,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革命文學團體,一九三〇年三月在上海成立。領導成員有魯迅、夏衍、馮雪峰、馮乃超、丁玲、周揚等。一九三五年底自行解散。

  [37]《斯太林傳》:法國巴比塞著,中譯本改以原著副題《從一個人看一個新世界》為書名,徐懋庸譯,一九三六年九月上海大陸書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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