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且介亭雜文末編 | 上頁 下頁
答徐懋庸並關於抗日統一戰線問題(2)


  但我有一個要求:希望巴金,黃源,胡風諸先生不要學徐懋庸的樣。因為這信中有攻擊他們的話,就也報答以牙眼,那恰正中了他的詭計。在國難當頭的現在,白天裡講些冠冕堂皇的話,暗夜裡進行一些離間、挑撥、分裂的勾當的,不就正是這些人麼?這封信是有計劃的,是他們向沒有加入「文藝家協會」的人們的新的挑戰,想這些人們去應戰,那時他們就加你們以「破壞聯合戰線」的罪名、「漢奸」的罪名。然而我們不,我們決不要把筆鋒去專對幾個個人,「先安內而後攘外」,不是我們的辦法。

  但我在這裡,有些話要說一說。首先是我對於抗日的統一戰線的態度。其實,我已經在好幾個地方說過了,然而徐懋庸等似乎不肯去看一看,卻一味的咬住我,硬要誣陷我「破壞統一戰線」,硬要教訓我說我「對於現在基本的政策沒有瞭解」。我不知道徐懋庸們有什麼「基本的政策」。(他們的基本政策不就是要咬我幾口麼?)然而中國目前的革命的政黨向全國人民所提出的抗日統一戰線的政策,我是看見的,我是擁護的,我無條件地加入這戰線,那理由就因為我不但是一個作家,而且是一個中國人,所以這政策在我是認為非常正確的,我加入這統一戰線,自然,我所使用的仍是一枝筆,所做的事仍是寫文章,譯書,等到這枝筆沒有用了,我可自己相信,用起別的武器來,決不會在徐懋庸等輩之下!其次,我對於文藝界統一戰線的態度。我贊成一切文學家,任何派別的文學家在抗日的口號之下統一起來的主張。我也曾經提出過我對於組織這種統一的團體的意見過,那些意見,自然是被一些所謂「指導家」格殺了,反而即刻從天外飛來似地加我以「破壞統一戰線」的罪名。這首先就使我暫不加入「文藝家協會」了,因為我要等一等,看一看,他們究竟幹的什麼勾當;我那時實在有點懷疑那些自稱「指導家」以及徐懋庸式的青年,因為據我的經驗,那種表面上扮著「革命」的面孔,而輕易誣陷別人為「內奸」,為「反革命」,為「託派」,以至為「漢奸」者,大半不是正路人;因為他們巧妙地格殺革命的民族的力量,不顧革命的大眾的利益,而只借革命以營私,老實說,我甚至懷疑過他們是否系敵人所派遣。我想,我不如暫避無益於人的危險,暫不聽他們指揮罷。自然,事實會證明他們到底的真相,我決不願來斷定他們是什麼人,但倘使他們真的志在革命與民族,而不過心術的不正當,觀念的不正確,方式的蠢笨,那我就以為他們實有自行改正一下的必要。我對於「文藝家協會」的態度,我認為它是抗日的作家團體,其中雖有徐懋庸式的人,卻也包含了一些新的人;但不能以為有了「文藝家協會」,就是文藝界的統一戰線告成了,還遠得很,還沒有將一切派別的文藝家都聯為一氣。那原因就在「文藝家協會」還非常濃厚的含有宗派主義和行幫情形。不看別的,單看那章程,對於加入者的資格就限制得太嚴;就是會員要繳一元入會費,兩元年費,也就表示著「作家閥」的傾向,不是抗日「人民式」的了。在理論上,如《文學界》創刊號上所發表的關於「聯合問題」和「國防文學」的文章,是基本上宗派主義的;一個作者引用了我在一九三〇年講的話,並以那些話為出發點,因此雖聲聲口口說聯合任何派別的作家,而仍自己一相情願的制定了加入的限制與條件。這是作者忘記了時代。我以為文藝家在抗日問題上的聯合是無條件的,只要他不是漢奸,願意或贊成抗日,則不論叫哥哥妹妹、之乎者也,或鴛鴦蝴蝶都無妨。但在文學問題上我們仍可以互相批判。這個作者又引例了法國的人民陣線,然而我以為這又是作者忘記了國度,因為我們的抗日人民統一戰線是比法國的人民陣線還要廣泛得多的。另一個作者解釋「國防文學」,說「國防文學」必須有正確的創作方法,又說現在不是「國防文學」就是「漢奸文學」,欲以「國防文學」一口號去統一作家,也先豫備了「漢奸文學」這名詞作為後日批評別人之用。這實在是出色的宗派主義的理論。我以為應當說:作家在「抗日」的旗幟,或者在「國防」的旗幟之下聯合起來;不能說:作家在「國防文學」的口號下聯合起來,因為有些作者不寫「國防為主題」的作品,仍可從各方面來參加抗日的聯合戰線;即使他像我一樣沒有加入「文藝家協會」,也未必就是「漢奸」。「國防文學」不能包括一切文學,因為在「國防文學」與「漢奸文學」之外,確有既非前者也非後者的文學,除非他們有本領也證明了《紅樓夢》,《子夜》,《阿Q正傳》是「國防文學」或「漢奸文學」。這種文學存在著,但它不是杜衡,韓侍桁,楊邨人之流的什麼「第三種文學」。因此,我很同意郭沫若先生的「國防文藝是廣義的愛國主義的文學」和「國防文藝是作家關係間的標幟,不是作品原則上的標幟」的意見。我提議「文藝家協會」應該克服它的理論上與行動上的宗派主義與行幫現象,把限度放得更寬些,同時最好將所謂「領導權」移到那些確能認真做事的作家和青年手裡去,不能專讓徐懋庸之流的人在包辦。至於我個人的加入與否,卻並非重要的事。

  【注釋】

  巴金:原名李芾甘,四川成都人,作家、翻譯家。著有長篇小說《家》《春》《秋》等。黃源,浙江海鹽人,翻譯家。曾任《文學》月刊編輯、《譯文》月刊編輯。胡風,原名張光人,湖北蘄春人,文藝理論家,「左聯」成員。

  「文藝家協會」:全名「中國文藝家協會」。一九三六年六月七日成立於上海。該會的宣言發表於《文學界》月刊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三六年七月)。

  「先安內而後攘外」:這是國民黨政府所奉行的對內鎮壓、對外投降的反共賣國政策。蔣介石在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三十日國民黨政府外長顧維鈞宣誓就職會上的「親書訓詞」中提出:「攘外必先安內,統一方能禦侮。」一九三三年四月十日,蔣介石在南昌對國民黨將領演講時,又一次提出「安內始能攘外」,為其反共賣國政策辯護。

  《文學界》月刊,周淵編輯,一九三六年六月創刊於上海,出至第四期停刊。這裡所說「關於『聯合問題』和『國防文學』的文章」,指何家槐的《文藝界聯合問題我見》和周揚的《關於國防文學》。

  何家槐在《文藝界聯合問題我見》一文中,引用了魯迅在《對於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中「我以為戰線應該擴大」和「我以為聯合戰線是以有共同目的為必要條件」的兩段話。

  鴛鴦蝴蝶:參看本卷第419頁注

  法國的人民陣線: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形成的法國反法西斯統一戰線組織,一九三五年正式成立,參加者為共產黨、社會黨、激進社會黨和其他黨派。按何家槐在《文藝界聯合問題我見》一文中,未引例法國的人民陣線。該文只是說:「這裡,我們可以舉行國外的例證。如去年六月舉行的巴黎保衛文化大會,在那到會的代表二十多國,人數多至二百七八十人的作家和學者之中,固然有進步的作家和評論家如巴比塞、勃洛克、馬洛、羅曼羅蘭、尼善、基希、潘菲洛夫、伊凡諾夫等等,可是同時也包含了福斯脫、赫胥黎、以及耿痕脫這些比較落後的作家。」

  指周揚在《關於國防文學》一文中說:「國防的主題應當成為漢奸以外的一切作家的作品之最中心的主題。」「國防文學的創作必需採取進步的現實主義的方法。」

  杜衡:參看本卷第4頁注。楊邨人,參看本卷第149頁注;韓侍桁,天津人。他們都鼓吹所謂「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和杜衡的主張相呼應。

  郭沫若(1892─1978):四川樂山人,文學家、歷史學家、社會活動家。這裡所引的話,見他在一九三六年七月《文學界》月刊第一卷第二期發表的《國防·汙池·煉獄》:「我覺得國防文藝……應該包含著各種各樣的文藝作品,由純粹社會主義的以至於狹義愛國主義的,但只要不是賣國的,不是為帝國主義作倀的東西……我覺得『國防文藝』應該是作家關係間的標幟,而不是作品原則上的標幟。並不是……一定要聲聲愛國,一定要句句救亡,然後才是『國防文藝』……我也相信,『國防文藝』可以稱為廣義的愛國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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