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且介亭雜文二集 | 上頁 下頁
後記(4)


  總而言之,不知何年何月,「中央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到底在上海出現了,於是每本出版物上,就有了一行「中宣會圖書雜誌審委會審查證……字第……號」字樣,說明著該抽去的已經抽去,該刪改的已經刪改,並且保證著發賣的安全──不過也並不完全有效,例如我那《二心集》被刪剩的東西,書店改名《拾零集》,是經過檢查的,但在杭州仍被沒收。這種亂七八遭,自然是普通現象,並不足怪,但我想,也許是還帶著一點私仇,因為杭州省黨部的有力人物,久已是復旦大學畢業生許紹棣 老爺之流,而當《語絲》登載攻擊復旦大學的來函時,我正是編輯,開罪不少。為了自由大同盟而呈請中央通緝「墮落文人魯迅」,也是浙江省黨部發起的,但至今還沒有呈請發掘祖墳,總算党恩高厚。

  至於審查員,我疑心很有些「文學家」,倘不,就不能做得這麼令人佩服。自然,有時也刪禁得令人莫名其妙,我以為這大概是在示威,示威的脾氣,是雖是文學家也很難脫體的,而且這也不算是惡德。還有一個原因,則恐怕是在飯碗。要吃飯也決不能算是惡德,但吃飯,審查的文學家和被審查的文學家卻一樣的艱難,他們也有競爭者,在看漏洞,一不小心便會被搶去了飯碗,所以必須常常有成績,就是不斷的禁、刪,禁、刪,第三個禁、刪。我初到上海的時候,曾經看見一個西洋人從旅館裡出來,幾輛洋車便向他飛奔而去,他坐了一輛,走了。這時忽然來了一位巡捕,便向拉不到客的車夫的頭上敲了一棒,撕下他車上的照會。我知道這是車夫犯了罪的意思,然而不明白為什麼拉不到客就犯了罪,因為西洋人只有一個,當然只能坐一輛,他也並沒有爭。後來幸蒙一位老上海告訴我,說巡捕是每月總得捉多少犯人的,要不然,就算他懶惰,於飯碗頗有礙。真犯罪的不易得,就只好這麼創作了。我以為審查官的有時審得古裡古怪,總要在稿子上打幾條紅杠子,恐怕也是這緣故。倘使真的這樣,那麼,他們雖然一定要把我的「契訶夫選集」 做成「殘山剩水」,我也還是諒解的。

  這審查辦得很起勁,據報上說,官民一致滿意了。九月二十五日的《中華日報》雲──

  中央圖書雜誌審查委會工作緊張

  中央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自在滬成立以來,迄今四閱月,審查各種雜誌書籍,共計有五百餘種之多。平均每日每一工作人員審查字在十萬以上。審查手續,異常迅速,雖洋洋巨著,至多不過二天。故出版界鹹認為,有意想不到之快,予以便利不少。至該會審查標準,如非對黨對政府絕對顯明不利之文字,請其刪改外,餘均一秉大公,無私毫偏袒。故數月來,相安無事。過去出版界,因無審查機關,往往出書以後,受到扣留或查禁之事。自審查會成立後,此種事件已不再發生矣。聞中央方面,以該會工作成績優良,而出版界又甚需要此種組織,有增加內部工作人員計劃,以便利審查工作雲。

  如此善政,行了還不到一年,不料竟出了《新生》的《閒話皇帝》事件。大約是受了日本領事的警告罷,那雷厲風行的辦法,比對於「反動文字」還要嚴──立刻該報禁售,該社封門,編輯者杜重遠 已經自認該稿未經審查,判處徒刑,不准上訴的了。卻又革掉了七位審查官,一面又往書店裡大搜涉及日本的舊書,牆壁上貼滿了「敦睦邦交」的告示。出版家也顯出孤苦零丁模樣,據說:這「一秉大公」的「中央宣傳部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不見了,拿了稿子,竟走投無路。

  那麼,不是還我自由,飄飄然了麼?並不是的。未有此會以前,出版家倒還有一點自己的脊樑,但已有此會而不見之後,卻真覺得有些搖搖擺擺。大抵的農民,都能夠自己過活,然而奧國和俄國解放農奴時,他們中的有些人,卻哭起來了,因為失了依靠,不知道自己怎麼過活。況且我們的出版家並非單是「失了依靠」,乃是遇到恢復了某甲先生獻策以前的狀態,又會扣留,查禁,封門,危險得很。而且除怕被指為「反動文字」以外,又得怕違反「敦睦邦交令」了。已被「訓」成軟骨症的出版界,又加上了一副重擔,當局對於內交,又未必肯怎麼「敦睦」,而「禮讓為國」,也急於「體恤商艱」,所以我想,自有「審查會」而又不見之後,出版界的一大部份,倒真的成了孤哀子了。

  所以現在的書報,倘不是先行接洽,特准激昂,就只好一味含胡,但求無過,除此之外,是依然會有先前一樣的危險,挨到木棍,撕去照會的。

  評論者,倘不瞭解以上的大略,就不能批評近三年來的文壇。即使批評了,也很難中肯。

  我在這一年中,日報上並沒有投稿。凡是發表的,自然是含胡的居多。這是帶著枷鎖的跳舞,當然只足發笑的。但在我自己,卻是一個紀念,一年完了,過而存之,長長短短,共四十七篇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三十一夜半至一月一日晨,寫訖。

  【注釋】

  《拾零集》:共收雜文十六篇,一九三四年十月上海合眾書店出版。該書封底印有「本書審查證審字五百五十九號」字樣。

   許紹棣:浙江臨海人。曾任國民黨浙江省黨部黨務指導委員、浙江省教育廳廳長。一九二八年八月,《語絲》第四卷第三十二期刊出馮珧(徐詩荃)的《談談復旦大學》一文,揭露該校內部的一些腐敗情形,出身該校的許紹棣于同年九月以國民黨浙江省黨務指導委員會名義禁止《語絲》在浙江發行。

  「契訶夫選集」:指魯迅翻譯的《壞孩子和別的奇聞》,一九三六年上海聯華書局出版。內收契訶夫早期的短篇小說八篇,其中七篇的譯文曾先在《譯文》月刊發表,但《波斯勳章》一篇,被國民黨中央宣傳委員會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禁止刊登。

   杜重遠(1899─1943):遼寧開原人。曾任遼寧商務總會會長。「九一八」事變後在上海參加抗日救亡運動。一九三五年主編《新生》週刊,因《閒話皇帝》事件被判處徒刑一年又兩個月。

   按本書除有題無文的《「題未定」草(四)》以外,共收雜文四十八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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