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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論「文人相輕」


  《芒種》第八期上有一篇魏金枝先生的《分明的是非和熱烈的好惡》,是為以前的《文學論壇》上的《再論「文人相輕」》而發的。他先給了原則上的幾乎全體的贊成,說,「人應有分明的是非,和熱烈的好惡,這是不錯的,文人應更有分明的是非,和更熱烈的好惡,這也是不錯的。」中間雖說「凡人在落難時節……能與猿鶴為伍,自然最好,否則與鹿豕為伍,也是好的。即到千萬沒有辦法的時候,至於躺在破廟角裡,而與麻瘋病菌為伍,倘然我的體力,尚能為自然的抗禦,因而不至毀滅以死,也比被實際上也做著騙子屠夫的所誘殺臠割,較為心願。」看起來好像有些微辭,但其實說的是他的憎惡騙子屠夫,遠在猿鶴以至麻瘋病菌之上,和《論壇》上所說的「從聖賢一直敬到騙子屠夫,從美人香草一直愛到麻瘋病菌的文人,在這世界上是找不到的」的話,也並不兩樣。至於說:「平心而論,彼一是非,此一是非,原非確論。」則在近來的莊子道友中,簡直是鶴立雞群似的卓見了。

  然而魏先生的大論的主旨,並不專在這一些,他要申明的是:是非難定,於是愛憎就為難。因為「譬如有一種人,……在他自己的心目之中,已先無是非之分。……於是其所謂『是』,不免似是而實非了。」但「至於非中之是,它的是處,正勝過於似是之非,因為其猶講交友之道,而無門閥之分」的。到這地步,我們的文人就只好吞吞吐吐,假揩眼淚了。「似是之非」其實就是「非」,倘使已經看穿,不是只要給以熱烈的憎惡就成了嗎?然而「天下的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又不得不愛護「非中之是」,何況還有「似非而是」和「是中之非」,取其大,略其細的方法,於是就不適用了。天下何嘗有黑暗,據物理學說,地球上的無論如何的黑暗中,不是總有 X 分之一的光的嗎?看起書來,據理就該看見 X 分之一的字的,──我們不能論明暗。

  這並非刻薄的比喻,魏先生卻正走到「無是非」的結論的。他終於說:「總之,文人相輕,不外乎文的長短,道的是非,文既無長短可言,道又無是非之分,則空談是非,何補於事!已而已而,手無寸鐵的人呵!」人無全德,道無大成,剛說過「非中之是」,勝過「似是之非」,怎麼立刻又變成「文既無長短可言,道又無是非之分」了呢?文人的鐵,就是文章,魏先生正在大做散文,力施搏擊,怎麼同時又說是「手無寸鐵」了呢?這可見要抬舉「非中之是」,卻又不肯明說,事實上是怎樣的難,所以即使在那大文上列舉了許多對手的「排擠」,「大言」,「賣友」的惡諡,而且那大文正可通行無阻,卻還是覺得「手無寸鐵」,歸根結蒂,掉進「無是非」說的深坑裡,和自己以為「原非確論」的「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說成了「朋友」──這裡不說「門閥」──了。

  況且,「文既無長短可言,道又無是非之分」,魏先生的文章,就他自己的結論而言,就先沒有動筆的必要。不過要說結果,這無須動筆的動筆,卻還是有戰鬥的功效的,中國的有些文人一向謙虛,所以有時簡直會自己先躺在地上,說道,「倘然要講是非,也該去怪追奔逐北的好漢,我等小民,不任其咎。」明明是加入論戰中的了,卻又立刻肩出一面「小民」旗來,推得乾乾淨淨,連肋骨在那裡也找不到了。論「文人相輕」竟會到這地步,這真是叫作到了末路!

  七月十五日

  【備考】分明的是非和熱烈的好惡 (文/魏金枝)

  人應有分明的是非,和熱烈的好惡,這是不錯的。文人應更有分明的是非,和更熱烈的好惡,這也是不錯的。但天下的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除了是非之外,還有「似是而非」的「是」,和「非中有是」之非,在這當口,我們的好惡,便有些為難了。

  譬如有一種人,他們借著一個好看的幌子,做其為所欲為的勾當,不論是非,無分好惡,一概置之在所排擠之列,這叫做玉石俱焚,在他自己的心目之中,已先無是非之分。但他還要大言不慚,自以為是。於是其所謂「是」,不免似是而實非了。這是我們在談話是非之前,所應最先將它分辯明白的。次則以趣觀之,往往有些具著兩張面孔的人,對於腰骨硬朗的,他會伏在地下,打拱作揖,對於下一點的,也會裝起高不可扳的怪腔,甚至給你當頭一腳,拒之千里之外。其時是非,便會煞時分手,各歸其主,因之好惡不同,也是常事。在此時際,要談是非,就得易地而處,平心而論,彼一是非,此一是非,原非確論。

  至於非中之是,它的是處,正勝過於似是之非,因為其猶講交友之道,而無門閥之分。凡人在落難時節,沒有朋友,沒有六親,更無是非天道可言,能與猿鶴為伍,自然最好,否則與鹿豕為伍,也是好的。即到千萬沒有辦法的時候,至於躺在破廟角裡,而與麻瘋病菌為伍,倘然我的體力,尚能為自然的抗禦,因而不至毀滅以死,也比被實際上也做著騙子屠夫的所誘殺臠割,較為心願。所以,倘然要講是非,也該去怪追奔逐北的好漢,我等小民,不任其咎。但近來那般似是的人,還在那裡大登告白,說是「少卿教匈奴為兵」,那個意思,更為兇惡,為他營業,賣他朋友,甚而至於陷井下石,望人萬劫不復,那層似是的甜衣,不是糖拌砒霜,是什麼呢?

  總之,文人相輕,不外乎文的長短,道的是非,文既無長短可言,道又無是非之分,則空談是非,何補於事!已而已而,手無寸鐵的人呵!

  七月一日,《芒種》第八期。

  【注釋】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八月《文學》月刊第五卷第二號「文學論壇」欄,署名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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