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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4)


  四

  一九二五年十月間,北京突然有莽原社[70]出現,這其實不過是不滿於《京報副刊》編輯者的一群,另設《莽原》週刊,卻仍附《京報》發行,聊以快意的團體。奔走最力者為高長虹[71],中堅的小說作者也還是黃鵬基,尚鉞,向培良三個;而魯迅是被推為編輯的。但聲援的很不少,在小說方面,有文炳,沅君,霽野,靜農,小酩,青雨等。到十一月,《京報》要停止副刊以外的小幅了,便改為半月刊,由未名社出版,其時所紹介的新作品,是描寫著鄉下的沉滯的氛圍氣的魏金枝[72]之作:《留下鎮上的黃昏》。

  但不久這莽原社內部衝突了,長虹一流,便在上海設立了狂飆社。所謂「狂飆運動」,那草案其實是早藏在長虹的衣袋裡面的,常要乘機而出,先就印過幾期週刊;那《宣言》,又曾在一九二五年三月間的《京報副刊》上發表,但尚未以「超人」自命,還帶著並不自滿的聲音──

  「黑沉沉的暗夜,一切都熟睡了,死一般的,沒有一點聲音,一件動作,闃寂無聊的長夜呵!

  「這樣的,幾百年幾百年的時期過去了,而晨光沒有來,黑夜沒有止息。

  「死一般的,一切的人們,都沉沉的睡著了。

  「於是有幾個人,從黑暗中醒來,便互相呼喚著:

  「──時候到了,期待已經夠了。

  「──是呵,我們要起來了。我們呼喚著,使一切不安於期待的人們也起來罷。

  「──若是晨光終於不來,那麼,也起來罷。我們將點起燈來,照耀我們幽暗的前途。

  「──軟弱是不行的,睡著希望是不行的。我們要作強者,打倒障礙或者被障礙壓倒。我們並不懼怯,也不躲避。

  「這樣呼喚著,雖然是微弱的罷,聽呵,從東方,從西方,從南方,從北方,隱隱的來了強大的應聲,比我們更要強大的應聲。

  「一滴水泉可以作江河之始流,一片樹葉之飄動可以兆暴風之將來,微小的起源可以生出偉大的結果。因為這個緣故,我們的週刊便叫作《狂飆》。」

  不過後來卻日見其自以為「超越」了。然而擬尼採樣的彼此都不能解的格言式的文章,終於使週刊難以存在,可記的也仍然只是小說方面的黃鵬基,尚鉞──其實是向培良一個作者而已。

  黃鵬基[73]將他的短篇小說印成一本,稱為《荊棘》,而第二次和讀者相見的時候,已經改名「朋其」了。他是首先明白曉暢的主張文學不必如奶油,應該如刺,文學家不得頹喪,應該剛健的人;他在《刺的文學》(《莽原》週刊二十八期)裡,說明了「文學絕不是無聊的東西」,「文學家並不一定就是得天獨厚的特等民族」,「也不是成天哭泣的鮫人」。他說──

  「我以為中國現代的作品,應該是像一叢荊棘。因為在一片沙漠裡,憧憬的花都會慢慢地消滅的,社會生出荊棘來,他的葉是有刺的,他的莖是有刺的,以至於他的根也是有刺的。──請不要拿植物生理來反駁我── 一篇作品的思想,的結構,的練句,的用字,都應該把我們常感覺到的刺的意味兒表現出來。真的文學家……應該先站起來,使我們不得不站起來。他應該充實自己的力,讓人們怎樣充實他自己的力,知道他自己的力,表現他自己的力。一篇作品的成功至少要使讀者一直讀下去,無暇辨文字的美惡,──惡劣的感覺,固然不好,就是美妙的感覺,也算失敗。──而要想因循,苟且而不得。怎樣抓著他的病的深處,就很利害地刺他一下。一般整飭的結構,平凡的字句,會使他跑到旁處去的,我們應該反對。

  「『沙漠裡遍生了荊棘,中國人就會過人的生活了!』這是我相信的。」

  朋其的作品的確和他的主張並不怎麼背馳,他用流利而詼諧的言語,暴露,描畫,諷刺著各式人物,尤其是智識者層。他或者裝著傻子,說出青年的思想來,或者化為渝腿,跑進闊佬們的家裡去[74]。但也許因為力求生動,流利的緣故罷,抉剔就不能深,而且結末的特地裝置的滑稽,也往往毀損掉全篇的力量。諷刺文學是能死於自身的故意的戲笑的。不久他又「自招」(《荊棘》卷首)道:「寫出『刺的文學』四字,也不過因了每天對於霸王鞭的欣賞,和自己的『生也不辰』,未能十分領略花的意味兒,」那可大有徘徊之狀了。此後也沒有再看見他「刺的文學」。

  尚鉞[75]的創作,也是意在譏刺,而且暴露,搏擊的,小說集《斧背》之名,便是自提的綱要。他創作的態度,比朋其嚴肅,取材也較為廣泛,時時描寫著風氣未開之處──河南信陽──的人民。可惜的是為才能所限,那斧背就太輕小了,使他為公和為私的打擊的效力,大抵失在由於器械不良,手段生澀的不中裡。

  向培良[76]當發表他第一本小說集《飄渺的夢》時,一開首就說──

  「時間走過去的時候,我的心靈聽見輕微的足音,我把這個很拙笨地移到紙上去了,這就是我這本小冊子的來源罷!」

  的確,作者向我們敘述著他的心靈所聽到的時間的足音,有些是借了兒童時代的天真的愛和憎,有些是借著羈旅時候的寂寞的聞和見,然而他並不「拙笨」,卻也不矯揉造作,只如熟人相對,娓娓而談,使我們在不甚操心的傾聽中,感到一種生活的色相。但是,作者的內心是熱烈的,倘不熱烈,也就不能這麼平靜的娓娓而談了,所以他雖然間或休息於過去的「已經失去的童心」中,卻終於愛了現在的「在強有力的憎惡後面,發現更強有力的愛」的「虛無的反抗者」,向我們紹介了強有力的《我離開十字街頭》[77]。下面這一段就是那不知名的反抗者所自述的憎惡──「為什麼我要跑出北京?這個我也說不出很多的道理。總而言之:我已經討厭了這古老的虛偽的大城。在這裡面游離了四年之後,我已經刻骨地討厭了這古老的虛偽的大城。在這裡面,我只看見請安,打拱,要皇帝,恭維執政──卑怯的奴才!卑劣,怯懦,狡猾,以及敏捷的逃躲,這都是奴才們的絕技!厭惡的深感在我口中,好似生的腥魚在我口中一般;我需要嘔吐,於是提著我的棍走了。」

  在這裡聽到了尼采聲,正是狂飆社的進軍的鼓角。尼采教人們準備著「超人」的出現,倘不出現,那準備便是空虛。但尼采卻自有其下場之法的:發狂和死。否則,就不免安於空虛,或者反抗這空虛,即使在孤獨中毫無「末人」[78]的希求溫暖之心,也不過蔑視一切權威,收縮而為虛無主義者(Nihi-list)。巴劄羅夫(Bazarov)是相信科學的;他為醫術而死,一到所蔑視的並非科學的權威而是科學本身,那就成為沙寧(Sanin)[79]之徒,只好以一無所信為名,無所不為為實了。但狂飆社卻似乎僅止於「虛無的反抗」,不久就散了隊,現在所遺留的,就只有向培良的這響亮的戰叫,說明著半綏惠略夫(Sheveriov)[80]式的憎惡」的前途。

  未名社[81]卻相反,主持者韋素園[82],是寧願作為無名的泥土,來栽植奇花和喬木的人,事業的中心,也多在外國文學的譯述。待到接辦《莽原》後,在小說方面,魏金枝之外,又有李霽野[83],以銳敏的感覺創作,有時深而細,真如數著每一片葉的葉脈,但因此就往往不能廣,這也是孤寂的發掘者所難以兩全的。台靜農[84]是先不想到寫小說,後不願意寫小說的人,但為了韋素園的獎勸,為了《莽原》的索稿,他挨到一九二六年,也只得動手了。《地之子》的後記裡自己說──

  「那時我開始寫了兩三篇,預備第二年用。素園看了,他很滿意我從民間取材;他遂勸我專在這一方面努力,並且舉了許多作家的例子。其實在我倒不大樂於走這一條路。人間的酸辛和悽楚,我耳邊所聽到的,目中所看見的,已經是不堪了;現在又將它用我的心血細細地寫出,能說這不是不幸的事麼?同時我又沒有生花的筆,能夠獻給我同時代的少男少女以偉大的歡欣。」

  此後還有《建塔者》。要在他的作品裡吸取「偉大的歡欣」,誠然是不容易的,但他卻貢獻了文藝;而且在爭寫著戀愛的悲歡,都會的明暗的那時候,能將鄉間的死生,泥土的氣息,移在紙上的,也沒有更多,更勤于這作者的了。

  【注釋】

  [70]莽原社:文學團體,主要成員有魯迅、高長虹、韋素園等。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創辦《莽原》週刊,由魯迅編輯,十一月二十七日出至第三十二期止;次年一月十日起改為半月刊,未名社發行;八月魯迅去廈門後由韋素園接編,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出至第二卷第二十四期停刊。

  [71]高長虹:參看本卷第69頁注。下面所說的「擬尼採樣的彼此都不能解的格言式的文章」,指高在《狂飆》週刊上發表的總題為《幻想與做夢》的小品。

  [72]魏金枝(1900─1972):浙江嵊縣人,作家。他的短篇小說《留下鎮上的黃昏》,發表於《莽原》半月刊第十二期(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五日),後收入短篇集《七封書信的自傳》。

  [73]黃鵬基:筆名朋其,四川仁壽人,小說家。他的短篇集《荊棘》收小說十一篇,是《狂飆叢書》之一,一九二六年八月開明書店出版。他在《刺的文學》一文中說,「文學家……的作品也不是只為浮在面上供一般吃了飯沒事幹的人讚賞的奶油」。

  [74]這裡是指黃鵬基的兩個短篇:《我的情人》和《火腿先生在人海中的奔走》,分別發表於《莽原》週刊第三十一期和第二十五期,後來都收入《荊棘》。

  [75]尚鉞:河南羅山人,小說家、歷史學家。他的短篇集《斧背》收小說十九篇,《狂飆叢書》之一,一九二八年五月泰東圖書局出版。

  [76]向培良(1905─1961):湖南黔陽人,狂飆社主要成員之一。後來成為國民黨反動派的走卒。《飄渺的夢》收小說十四篇,《烏合叢書》之一,一九二六年六月北新書局出版;引在這裡的幾句話,就是這本小說集的題詞。他在題為《野花》的一個短篇中說:「我深深懺悔,向已經失去的童心,懺悔那過去的往事,兒時的回憶,稚子之心的悲與歡。」

  [77]《我離開十字街頭》:向培良的中篇小說,《狂飆叢書》之一,一九二六年十月光華書局出版。他在這書的《前記》裡說:「我知道他是一個反抗者,虛無的反抗者……但是我非常愛他,因為我在他強有力的憎恨後面,發現更強有力的愛來。」

  [78]「末人」:尼采著作中的用語,與「超人」相對,指平庸猥瑣、淺陋渺小的人。尼采的《察拉圖斯忒拉如是說·序言》第五節中說:「『我們發現了幸福了,』末人說而且目夾著眼。他們離開了那些地方,凡是難於生活的:因為人要些溫暖。」(據魯迅譯文。)

  [79]巴劄羅夫: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小說《父與子》的主角,文學作品中最早的虛無主義者的典型。沙甯,俄國作家阿爾志跋綏夫的小說《沙甯》的主角,虛無主義者。

  [80]綏惠略夫:阿爾志跋綏夫的小說《工人綏惠略夫》的主角,無政府主義者。

  [81]未名社:參看本卷第68頁注

  [82]韋素園:參看本卷第62頁注

  [83]李霽野:參看本卷第62頁注。所著短篇小說集《影》,一九二八年開明書店出版。其中《嫩黃瓜》篇中有這樣的話:「手撫摸著藤葉,我可以清清楚楚摸出它的葉脈來。」

  [84]台靜農:參看本卷第62頁注。他的短篇集《地之子》收小說十四篇,《建塔者》收小說十篇,二書都編入《未名新集》,由未名社於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一九三〇年八月先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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