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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後雜談之餘(4)


  四

  然而辮子還有一場小風波,那就是張勳[34]的「復辟」,一不小心,辮子是又可以種起來的,我曾見他的辮子兵在北京城外佈防,對於沒辮子的人們真是氣焰萬丈。幸而不幾天就失敗了,使我們至今還可以剪短,分開,披落,燙卷……張勳的姓名已經暗淡,「復辟」的事件也逐漸遺忘,我曾在《風波》裡提到它,別的作品上卻似乎沒有見,可見早就不受人注意。現在是,連辮子也日見稀少,將與周鼎商彝同列,漸有賣給外國人的資格了。

  我也愛看繪畫,尤其是人物。國畫呢,方巾長袍,或短褐椎結,從沒有見過一條我所記得的辮子;洋畫呢,歪臉漢子,肥腿女人,也從沒有見過一條我所記得的辮子。這回見了幾幅鋼筆畫和木刻的阿Q像,這才算遇到了在藝術上的辮子,然而是沒有一條生得合式的。想起來也難怪,現在的二十歲上下的青年,他生下來已是民國,就是三十歲的,在辮子時代也不過四五歲,當然不會深知道辮子的底細的了。那麼,我的「舒憤懣」,恐怕也很難傳給別人,令人一樣的憤激,感慨,歡喜,憂愁的罷。

  十二月十七日。

  一星期前,我在《病後雜談》裡說到鐵氏二女的詩。據杭世駿說,錢謙益編的《列朝詩集》[35]裡是有的,但我沒有這書,所以只引了《訂訛類編》完事。今天《四部叢刊續編》的明遺民彭孫貽《茗齋集》[36]出版了,後附《明詩鈔》,卻有鐵氏長女詩在裡面。現在就照抄在這裡,並將範昌期原作,與所謂鐵女詩不同之處,用括弧附注在下面,以便比較。照此看來,作偽者實不過改了一句,並每句各改易一二字而已──

  教坊獻詩

  教坊脂粉(落籍)洗鉛華,一片閑(春)心對落花。

  舊曲聽來猶(空)有恨,故園歸去已(卻)無家。雲鬟半挽(嚲)臨妝(青)鏡,雨淚空流(頻彈)濕絳紗。今日相逢白司馬(安得江州司馬在),尊前重與訴(為賦)琵琶。

  但俞正燮《癸巳類稿》又據茅大芳希董集》,言「鐵公妻女以死殉」[37];並記或一說雲,「鐵二子,無女。」那麼,連鐵鉉有無女兒,也都成為疑案了。兩個近視眼論扁額上字,辯論一通,其實連扁額也沒有掛,原也是能有的事實。不過鐵妻死殉之說,我以為是粉飾的。《弇州史料》所記,奏文與上諭具存,王世貞明人,決不敢捏造。

  倘使鐵鉉真的並無女兒,或有而實已自殺,則由這虛構的故事,也可以窺見社會心理之一斑。就是:在受難者家族中,無女不如其有之有趣,自殺又不如其落教坊之有趣;但鐵鉉究竟是忠臣,使其女永淪教坊,終覺於心不安,所以還是和尋常女子不同,因獻詩而配了士子。這和小生落難,下獄挨打,到底中了狀元的公式,完全是一致的。

  二十三日之夜,附記。

  【注釋】

  [34]張勳(1854─1923):江西奉新人,北洋軍閥。原為清朝提督,民國成立後,他和所部官兵仍留著辮子,表示忠於清王朝。一九一七年十月一日他在北京扶持清廢帝溥儀復辟,七月十二日即告失敗。

  [35]錢謙益(1582─1664):字受之,號牧齋,常熟(今屬江蘇)人。明崇禎時任禮部侍郎。清軍佔領南京時,他首先迎降,因此為人所鄙視。著有《初學集》《有學集》等。《列朝詩集》是他選輯的明詩的總集,共六集,計八十一卷;鐵氏二女詩載閏集卷四中。

  [36]彭孫貽(1615─1673):字仲謀,號茗齋,浙江海鹽人。明代選貢生,明亡後閉門不出。著有《茗齋集》《茗香堂史論》等。《茗齋集》是他的詩詞集,共二十三卷;所附《明詩鈔》共九卷,鐵氏長女詩載卷五中。

  [37]俞正燮在《除樂戶丐戶籍及女樂考附古事》一文中引永樂上諭後的小注說:「大芳有《希董集》,言妻張氏及女媳皆死于井,未就逮;書藏其家。又鐵公妻女亦以死殉,與此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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