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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後雜談之餘(3)


  三

  對於清朝的憤懣的從新發作,大約始於光緒中,但在文學界上,我沒有查過以誰為「禍首」。太炎先生是以文章排滿的驍將著名的,然而在他那《訄書》[21]的未改訂本中,還承認滿人可以主中國,稱為「客帝」,比于嬴秦的「客卿」[22]。但是,總之,到光緒末年,翻印的不利於清朝的古書,可是陸續出現了;太炎先生也自己改正了「客帝」說,在再版的《訄書》裡,「刪而存此篇」;後來這書又改名為《檢論》,我卻不知道是否還是這辦法。留學日本的學生們中的有些人,也在圖書館裡搜尋可以鼓吹革命的明末清初的文獻。那時印成一大本的有《漢聲》,是《湖北學生界》[23]的增刊,面子上題著四句集《文選》句:「抒懷舊之積念,發思古之幽情」,第三句想不起來了,第四句是「振大漢之天聲」。無古無今,這種文獻,倒是總要在外國的圖書館裡抄得的。

  我生長在偏僻之區,毫不知道什麼是滿漢,只在飯店的招牌上看見過「滿漢酒席」字樣,也從不引起什麼疑問來。聽人講「本朝」的故事是常有的,文字獄的事情卻一向沒有聽到過,乾隆皇帝南巡[24]的盛事也很少有人講述了,最多的是「打長毛」。我家裡有一個年老的女工,她說長毛時候,她已經十多歲,長毛故事要算她對我講得最多,但她並無邪正之分,只說最可怕的東西有三種,一種自然是「長毛」,一種是「短毛」,還有一種是「花綠頭」[25]。到得後來,我才明白後兩種其實是官兵,但在愚民的經驗上,是和長毛並無區別的。給我指明長毛之可惡的倒是幾位讀書人;我家裡有幾部縣誌,偶然翻開來看,那時殉難的烈士烈女的名冊就有一兩卷,同族裡的人也有幾個被殺掉的,後來封了「世襲雲騎尉」[26],我於是確切的認定了長毛之可惡。然而,真所謂「心事如波濤」[27]罷,久而久之,由於自己的閱歷,證以女工的講述,我竟決不定那些烈士烈女的兇手,究竟是長毛呢,還是「短毛」和「花綠頭」了。我真很羡慕「四十而不惑」[28]的聖人的幸福。

  對我最初提醒了滿漢的界限的不是書,是辮子。這辮子,是砍了我們古人的許多頭,這才種定了的[29],到得我有知識的時候,大家早忘卻了血史,反以為全留乃是長毛,全剃好像和尚,必須剃一點,留一點,才可以算是一個正經人了。而且還要從辮子上玩出花樣來:小丑挽一個結,插上一朵紙花打諢;開口跳[30]將小辮子掛在鐵杆上,慢慢的吸煙獻本領;變把戲的不必動手,只消將頭一搖,劈拍一聲,辮子便自會跳起來盤在頭頂上,他於是要起關王刀來了。而且還切於實用:打架的時候可以拔住,掙脫極難;捉人的時候可以拉著,省得繩索,要是被捉的人多呢,只要捏住辮梢頭,一個人就可以牽一大串。吳友如畫的《申江勝景圖》[31]裡,有一幅會審公堂,就有一個巡捕拉著犯人的辮子的形象,但是,這是已經算作「勝景」了。

  住在偏僻之區還好,一到上海,可就不免有時會聽到一句洋話:Pig-tail──豬尾巴。這一句話,現在是早不聽見了,那意思,似乎也不過說人頭上生著豬尾巴,和今日之上海,中國人自己一鬥嘴,便彼此互罵為「豬玀」的,還要客氣得遠。不過那時的青年,好像涵養工夫沒有現在的深,也還未懂得「幽默」,所以聽起來實在覺得刺耳。而且對於擁有二百餘年歷史的辮子的模樣,也漸漸的覺得並不雅觀,既不全留,又不全剃,剃去一圈,留下一撮,又打起來拖在背後,真好像做著好給別人來拔著牽著的柄子。對於它終於懷了惡感,我看也正是人情之常,不必指為拿了什麼地方的東西,迷了什麼斯基的理論的[32]。(這兩句,奉官諭改為「不足怪的」。)

  我的辮子留在日本,一半送給客店裡的一位使女做了假髮,一半給了理髮匠,人是在宣統初年回到故鄉來了。一到上海,首先得裝假辮子。這時上海有一個專裝假辮子的專家,定價每條大洋四元,不折不扣,他的大名,大約那時的留學生都知道。做也真做得巧妙,只要別人不留心,是很可以不出岔子的,但如果人知道你原是留學生,留心研究起來,那就漏洞百出。夏天不能戴帽,也不大行;人堆裡要防擠掉或擠歪,也不行。裝了一個多月,我想,如果在路上掉了下來或者被人拉下來,不是比原沒有辮子更不好看麼?索性不裝了,賢人說過的:一個人做人要真實。

  但這真實的代價真也不便宜,走出去時,在路上所受的待遇完全和先前兩樣了。我從前是只以為訪友作客,才有待遇的,這時才明白路上也一樣的一路有待遇。最好的是呆看,但大抵是冷笑,惡罵。小則說是偷了人家的女人,因為那時捉住姦夫,總是首先剪去他辮子的,我至今還不明白為什麼;大則指為「裡通外國」,就是現在之所謂「漢奸」。我想,如果一個沒有鼻子的人在街上走,他還未必至於這麼受苦,假使沒有了影子,那麼,他恐怕也要這樣的受社會的責罰了。

  我回中國的第一年在杭州做教員,還可以穿了洋服算是洋鬼子;第二年回到故鄉紹興中學去做學監,卻連洋服也不行了,因為有許多人是認識我的,所以不管如何裝束,總不失為「裡通外國」的人,於是我所受的無辮之災,以在故鄉為第一。尤其應該小心的是滿洲人的紹興知府的眼睛,他每到學校來,總喜歡注視我的短頭髮,和我多說話。

  學生們裡面,忽然起了剪辮風潮了,很有許多人要剪掉。我連忙禁止。他們就舉出代表來詰問道:究竟有辮子好呢,還是沒有辮子好呢?我的不假思索的答覆是:沒有辮子好,然而我勸你們不要剪。學生是向來沒有一個說我「裡通外國」的,但從這時起,卻給了我一個「言行不一致」的結語,看不起了。「言行一致」,當然是很有價值的,現在之所謂文學家裡,也還有人以這一點自豪,[33]

  但他們卻不知道他們一剪辮子,價值就會集中在腦袋上。軒亭口離紹興中學並不遠,就是秋瑾小姐就義之處,他們常走,然而忘卻了。

  「不亦快哉!」──到了一千九百十一年的雙十,後來紹興也掛起白旗來,算是革命了,我覺得革命給我的好處,最大,最不能忘的是我從此可以昂頭露頂,慢慢的在街上走,再不聽到什麼嘲罵。幾個也是沒有辮子的老朋友從鄉下來,一見面就摩著自己的光頭,從心底裡笑了出來道:哈哈,終於也有了這一天了。

  假如有人要我頌革命功德,以「舒憤懣」,那麼,我首先要說的就是剪辮子。

  【注釋】

  [21]《訄書》:章太炎早期的一部學術論著,木刻本印行於一八九九年。一九〇二年改訂出版時,作者刪去了帶有改良主義色彩的《客帝》等篇,增加了宣傳反清革命的論文,共收《原學》《原人》《序種姓》《原教》《哀清史》《解辮發》等文共六十三篇,卷首有「前錄」二篇:《客帝匡謬》和《分鎮匡謬》。並在《客帝匡謬》文末說:「餘自戊己違難,與尊清者遊,而作《客帝》,飾苟且之心,棄本崇教,其違於形勢遠矣……著之以自劾,錄而刪是篇。」一九一四年作者重行增刪時,刪去「前錄」二篇及《解辮發》等文,並將書名改為《檢論》。

  [22]「客卿」:戰國時代,某一諸侯國任用他國人擔任官職,稱之為客卿。如秦始皇的丞相李斯是楚國人。

  [23]《湖北學生界》:清末留學日本的湖北學生主辦的一種月刊,一九〇三年(清光緒二十九年)一月創刊于東京,第四期起改名為《漢聲》。同年閏五月另編「閏月增刊」一冊,題名為《舊學》,扉頁背面印有集南朝梁蕭統《文選》句:「攄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光祖宗之玄靈,振大漢之天聲」四句,前二句見《文選》卷一東漢班固《西都賦》,後二句見同書卷五十六班固《封燕然山銘》。

  [24]乾隆皇帝南巡:清代乾隆帝在位六十年(1736─1795),曾先後巡遊江南六次,沿途供應頻繁,銷耗民財民力甚巨;在他第二次巡遊後,視學江蘇回來的大臣尹會一就已奏稱:「上兩次南巡,民間疾苦,怨聲載道。」

  [25]「長毛」:指太平天國起義的軍隊。為了對抗清政府剃髮留辮的法令,他們都留發而不結辮,因此被稱為「長毛」。「短毛」,指剃髮的清朝官兵。「花綠頭」,指幫助清政府鎮壓太平天國的法、英帝國主義軍隊。清代許瑤光《談浙》卷四「談洋兵」條:「法國兵用花布纏頭,英國兵則用綠布,故人稱綠頭、花頭雲。」

  [26]「世襲雲騎尉」:雲騎尉是官名。唐、宋、元、明各朝都有這名稱;清朝則以為世襲的職位,為世職的末級。凡陣亡者授爵,自雲騎尉至輕車都尉兼一雲騎尉不等。

  [27]「心事如波濤」:唐代詩人李賀《申鬍子觱篥歌》中的句子。

  [28]「四十而不惑」:孔丘的話,語見《論語·為政》,據朱熹《集注》,「不惑」是「於事物之所當然皆無所疑」的意思。

  [29]滿族舊俗,男子剃髮垂辮(剃去頭頂前部頭髮,後部結辮垂於腦後)。一六四四年(明崇禎十七年、清順治元年)清兵入關及定都北京後,即下令剃髮垂辮,因受到各地人民反對及局勢未定而中止。次年五月攻佔南京後,又下了嚴厲的剃髮令,限於佈告之後十日「盡使薙(剃)發,遵依者為我國之民,遲疑者同逆命之寇」,如「已定地方之人民,仍存明制,不隨本朝之制度者,殺無赦!」此事曾引起各地人民的廣泛反抗,有許多人被殺。

  [30]開口跳:傳統戲曲中武丑的俗稱。

  [31]吳友如(?─約1893):名猷,又作嘉猷,字友如,江蘇元和(今吳縣)人,清末畫家。《申江勝景圖》分上下二卷,出版於清光緒十年(1884)。會審公堂,即會審公廨,清末民初上海租界內的審判機關,由中外會審官會同審理租界內華人和外僑的互控案件。

  [32]拿了什麼地方的東西,迷了什麼斯基的理論:指國民黨反動派誣衊進步人士拿盧布,信俄國人的學說。「斯基」是俄國常見姓氏的詞尾。

  [33]指施蟄存。他在《現代》月刊第五卷第五期(一九三四年九月)發表的《我與文言文》中曾說:「我自有生以來三十年,除幼稚無知的時代以外,自信思想及言行都是一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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