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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樓上(3)


  「我對於這差使倒並不以為煩厭,反而很喜歡;為阿順,我實在還有些願意出力的意思的。前年,我回來接我母親的時候,有一天,長富正在家,不知怎的我和他閒談起來了。他便要請我吃點心,蕎麥粉,並且告訴我所加的是白糖。你想,家裡能有白糖的船戶,可見決不是一個窮船戶了,所以他也吃得很闊綽。我被勸不過,答應了,但要求只要用小碗。他也很識世故,便囑咐阿順說,『他們文人,是不會吃東西的。你就用小碗,多加糖!』然而等到調好端來的時候,仍然使我吃一嚇,是一大碗,足夠我吃一天。但是和長富吃的一碗比起來,我的也確乎算小碗。我生平沒有吃過蕎麥粉,這回一嘗,實在不可口,卻是非常甜。我漫然的吃了幾口,就想不吃了,然而無意中,忽然間看見阿順遠遠的站在屋角裡,就使我立刻消失了放下碗筷的勇氣。我看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希望,大約怕自己調得不好,願我們吃得有味,我知道如果剩下大半碗來,一定要使她很失望,而且很抱歉。我於是同時決心,放開喉嚨灌下去了,幾乎吃得和長富一樣快。我由此才知道硬吃的苦痛,我只記得還做孩子時候的吃盡一碗拌著驅除蛔蟲藥粉的沙糖才有這樣難。然而我毫不抱怨,因為她過來收拾空碗時候的忍著的得意的笑容,已盡夠賠償我的苦痛而有餘了。所以我這一夜雖然飽脹得睡不穩,又做了一大串惡夢,也還是祝贊她一生幸福,願世界為她變好。然而這些意思也不過是我的那些舊日的夢的痕跡,即刻就自笑,接著也就忘卻了。

  「我先前並不知道她曾經為了一朵剪絨花挨打,但因為母親一說起,便也記得了蕎麥粉的事,意外的勤快起來了。我先在太原城裡搜求了一遍,都沒有;一直到濟南……」

  窗外沙沙的一陣聲響,許多積雪從被他壓彎了的一技山茶樹上滑下去了,樹枝筆挺的伸直,更顯出烏油油的肥葉和血紅的花來。天空的鉛色來得更濃,小鳥雀啾唧的叫著,大概黃昏將近,地面又全罩了雪,尋不出什麼食糧,都趕早回巢來休息了。

  「一直到了濟南,」他向窗外看了一回,轉身喝幹一杯酒,又吸幾口煙,接著說。「我才買到剪絨花。我也不知道使她挨打的是不是這一種,總之是絨做的罷了。我也不知道她喜歡深色還是淺色,就買了一朵大紅的,一朵粉紅的,都帶到這裡來。

  「就是今天午後,我一吃完飯,便去看長富,我為此特地耽擱了一天。他的家倒還在,只是看去很有些晦氣色了,但這恐怕不過是我自己的感覺。他的兒子和第二個女兒──阿昭,都站在門口,大了。阿昭長得全不像她姊姊,簡直像一個鬼,但是看見我走向她家,便飛奔的逃進屋裡去。我就問那小子,知道長富不在家。『你的大姊呢?』他立刻瞪起眼睛,連聲問我尋她什麼事,而且惡狠狠的似乎就要撲過來,咬我。我支吾著退走了,我現在是敷敷衍衍……

  「你不知道,我可是比先前更怕去訪人了。因為我已經深知道自己之討厭,連自己也討厭,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暗地不快呢?然而這回的差使是不能不辦妥的,所以想了一想,終於回到就在斜對門的柴店裡。店主的母親,老發奶奶,倒也還在,而且也還認識我,居然將我邀進店裡坐去了。我們寒暄幾句之後,我就說明了回到S城和尋長富的緣故。不料她歎息說:

  『可惜順姑沒有福氣戴這剪絨花了。』」

  「她於是詳細的告訴我,說是『大約從去年春天以來,她就見得黃瘦,後來忽而常常下淚了,問她緣故又不說;有時還整夜的哭,哭得長富也忍不住生氣,罵她年紀大了,發了瘋。可是一到秋初,起先不過小傷風,終於躺倒了,從此就起不來。直到咽氣的前幾天,才肯對長富說,她早就像她母親一樣,不時的吐紅和流夜汗。但是瞞著,怕他因此要擔心,有一夜,她的伯伯長庚又來硬借錢,──這是常有的事,──她不給,長庚就冷笑著說:你不要驕氣,你的男人比我還不如!她從此就發了愁,又伯羞,不好問,只好哭。長富趕緊將她的男人怎樣的掙氣的話說給她聽,那裡還來得及?況且她也不信,反而說:好在我已經這樣,什麼也不要緊了。』」

  「她還說,『如果她的男人真比長庚不如,那就真可怕呵!比不上一個愉雞賊,那是什麼東西呢?然而他來送殮的時候,我是親眼看見他的,衣服很乾淨,人也體面;還眼淚汪汪的說,自己撐了半世小船,苦熬苦省的積起錢來聘了一個女人,偏偏又死掉了。可見他實在是一個好人,長庚說的全是誑。只可惜順姑竟會相信那樣的賊骨頭的誑話,白送了性命。──但這也不能去怪誰,只能怪順姑自己沒有這一份好福氣。』」

  「那倒也罷,我的事情又完了。但是帶在身邊的兩朵剪絨花怎麼辦呢?好,我就托她送了阿昭。這阿昭一見我就飛跑,大約將我當作一隻狼或是什麼,我實在不願意去送她。──但是我也就送她了,母親只要說阿順見了喜歡的了不得就是。這些無聊的事算什麼?只要模模胡胡。模模胡胡的過了新年,仍舊教我的『子日詩云』去。」

  「你教的是『子日詩云』麼?」我覺得奇異,便問。

  「自然。你還以為教的是ABCD麼?我先是兩個學生,一個讀《詩經》,一個讀《孟子》。新近又添了一個,女的,讀《女兒經》。連算學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們不要教。」

  「我實在料不到你倒去教這類的書,……」

  「他們的老子要他們讀這些,我是別人,無乎不可的。這些無聊的事算什麼?只要隨隨便便,……」

  他滿臉已經通紅,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卻又消沉下去了。我微微的歎息,一時沒有話可說。樓梯上一陣亂響,擁上幾個酒客來:當頭的是矮子,擁腫的圓臉;第二個是長的,在臉上很惹眼的顯出一個紅鼻子;此後還有人,一疊連的走得小樓都發抖。我轉眼去著呂緯甫,他也正轉眼來看我,我就叫堂倌算酒賬。

  「你借此還可以支持生活麼?」我一面準備走,一面問。

  「是的。──我每月有二十元,也不大能夠敷衍。」

  「那麼,你以後豫備怎麼辦呢?」

  「以後?──我不知道。你看我們那時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現在什麼也不知道,連明天怎樣也不知道,連後一分……」

  堂倌送上帳來,交給我;他也不像初到時候的謙虛了,只向我看了一眼,便吸煙,聽憑我付了賬。

  我們一同走出店門,他所住的旅館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門口分別了。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和雪片撲在臉上,倒覺得很爽快。見天色已是黃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裡。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六日

  (原刊1924年5月10日《小說月報》第15卷第5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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