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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樓上(2)


  他也問我別後的景況;我一面告訴他一個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杯筷來,使他先喝著我的酒,然後再去添二斤。其間還點菜,我們先前原是毫不客氣的,但此刻卻推讓起來了,終於說不清那一樣是誰點的,就從堂倌的口頭報告上指定了四樣萊:茴香豆,凍肉,油豆腐,青魚幹。

  「我一回來,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著煙捲,一隻手扶著酒杯,似笑非笑的向我說。「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麼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可不料現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來了。你不能飛得更遠些麼?」

  「這難說,大約也不外乎繞點小圈子罷。」我也似笑非笑的說。「但是你為什麼飛回來的呢?」

  「也還是為了無聊的事。」他一口喝幹了一杯酒,吸幾口煙,眼睛略為張大了。「無聊的。──但是我們就談談罷。」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來,排滿了一桌,樓上又添了煙氣和油豆腐的熱氣,仿佛熱鬧起來了;樓外的雪也越加紛紛的下。

  「你也許本來知道,」他接著說,「我曾經有一個小兄弟,是三歲上死掉的,就葬在這鄉下。我連他的模樣都記不清楚了,但聽母親說,是一個很可愛念的孩子,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來還似乎要下淚。今年春天,一個堂兄就來了一封信,說他的墳邊已經漸漸的浸了水,不久怕要陷入河裡去了,須得趕緊去設法。母親一知道就很著急,幾乎幾夜睡不著,──她又自己能看信的。然而我能有什麼法子呢?沒有錢,沒有工夫:當時什麼法也沒有。

  「一直挨到現在,趁著年假的閒空,我才得回南給他來遷葬。」他又喝幹一杯酒,看說窗外,說,「這在那邊那裡能如此呢?積雪裡會有花,雪地下會不凍。就在前天,我在城裡買了一口小棺材,──因為我豫料那地下的應該早已朽爛了,──帶著棉絮和被褥,雇了四個土工,下鄉遷葬去。我當時忽而很高興,願意掘一回墳,願意一見我那曾經和我很親睦的小兄弟的骨殖:這些事我生平都沒有經歷過。到得墳地,果然,河水只是咬進來,離墳已不到二尺遠。可憐的墳,兩年沒有培土,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決然的指著他對土工說,『掘開來!』我實在是一個庸人,我這時覺得我的聲音有些希奇,這命令也是一個在我一生中最為偉大的命令。但土工們卻毫不駭怪,就動手掘下去了。待到掘著壙穴,我便過去看,果然,棺木已經快要爛盡了,只剩下一堆木絲和小木片。我的心顫動著,自去拔開這些,很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麼也沒有。我想,這些都消盡了,向來聽說最難爛的是頭髮,也許還有罷。我便伏下去,在該是枕頭所在的泥土裡仔仔細細的看,也沒有。蹤影全無!」

  我忽而看見他眼圈微紅了,但立即知道是有了酒意。他總不很吃菜,單是把酒不停的喝,早喝了一斤多,神情和舉動都活潑起來,漸近於先前所見的呂緯甫了,我叫堂倌再添二斤酒,然後回轉身,也拿著酒杯,正對面默默的聽著。

  「其實,這本已可以不必再遷,只要平了土,賣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我去賣棺材雖然有些離奇,但只要價錢極便宜,原鋪子就許要,至少總可以撈回幾文酒錢來。但我不這佯,我仍然鋪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體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來,裝在新棺材裡,運到我父親埋著的墳地上,在他墳旁埋掉了。因為外面用磚墩,昨天又忙了我大半天:監工。但這樣總算完結了一件事,足夠去騙騙我的母親,使她安心些。──阿阿,你這樣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麼?是的,我也還記得我們同到城隍廟裡去拔掉神像的鬍子的時候,連日議論些改革中國的方法以至於打起來的時候。但我現在就是這樣子,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時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見我,怕會不認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現在就是這樣。」

  他又掏出一支煙捲來,銜在嘴裡,點了火。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還有些期望我,──我現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還看得出。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終於辜負了至今還對我懷著好意的老朋友。……」他忽而停住了,吸幾口煙,才又慢慢的說,「正在今天,剛在我到這一石居來之前,也就做了一件無聊事,然而也是我自己願意做的。我先前的東邊的鄰居叫長富,是一個船戶。他有一個女兒叫阿順,你那時到我家裡來,也許見過的,但你一定沒有留心,因為那時她還小。後來她也長得並不好看,不過是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臉,黃臉皮;獨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長,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無風的晴天,這裡的就沒有那麼明淨了。她很能幹,十多歲沒了母親,招呼兩個小弟妹都靠她,又得服侍父親,事事都周到;也經濟,家計倒漸漸的穩當起來了。鄰居幾乎沒有一個不誇獎她,連長富也時常說些感激的活。這一次我動身回來的時候,我的母親又記得她了,老年人記性真長久。她說她曾經知道順姑因為看見誰的頭上戴著紅的剪絨花,自己也想一朵,弄不到,哭了,哭了小半夜,就挨了她父親的一頓打,後來眼眶還紅腫了兩三天。這種剪絨花是外省的東西,S城裡尚且買不出,她那裡想得到手呢?趁我這一次回南的便,便叫我買兩朵去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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