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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皂(3)


  「已經偏過了。」薇園迎上去,也拱一拱手,說。「我們連夜趕來,就為了那移風文社的第十八屆徵文題目,明天不是『逢七』麼?」

  「哦!今天十六?」四銘恍然的說。

  「你看,多麼胡塗!」道統大嚷道。

  「那麼,就得連夜送到報館去,要他明天一準登出來。」

  「文題我已經擬下了。你看怎樣,用得用不得?」道統說著,就從手巾包裡挖出一張紙條來交給他。

  四銘踱到燭臺面前,展開紙條,一字一字的讀下去:

  「『恭擬全國人民合詞籲請貴大總統特頒明令專重聖經崇祀孟母以挽頹風而存國粹文』。──好極好極。可是字數太多了罷?」

  「不要緊的!」道統大聲說。「我算過了,還無須乎多加廣告費。但是詩題呢?」

  「詩題麼?」四銘忽而恭敬之狀可掬了。「我倒有一個在這裡:孝女行。那是實事,應該表彰表彰她。我今天在大街上……」

  「哦哦,那不行。」薇園連忙搖手,打斷他的話。「那是我也看見的。她大概是『外路人』,我不懂她的話,她也不懂我的話,不知道她究竟是那裡人。大家倒都說她是孝女;然而我問她可能做詩,她搖搖頭。要是能做詩,那就好了。」

  「然而忠孝是大節,不會做詩也可以將就……」

  「那倒不然,而孰知不然!」薇園攤開手掌,向四銘連搖帶推的奔過去,力爭說。「要會做詩,然後有趣。」

  「我們,」四銘推開他,「就用這個題目,加上說明,登報去。一來可以表彰表彰她;二來可以借此針砭社會。現在的社會還成個什麼樣子,我從旁考察了好半天,竟不見有什麼人給一個錢,這豈不是全無心肝……」

  「阿呀,四翁!」薇園又奔過來,「你簡直是在『對著和尚罵賊禿』了。我就沒有給錢,我那時恰恰身邊沒有帶著。」

  「不要多心,薇翁。」四銘又推開他,「你自然在外,又作別論。你聽我講下去:她們面前圍了一大群人,毫無敬意,只是打趣。還有兩個光棍,那是更其肆無忌憚了,有一個簡直說,『阿發,你去買兩塊肥皂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你想,這……」

  「哈哈哈!兩塊肥皂!」道統的響亮的笑聲突然發作了,震得人耳朵[口皇][口皇]的叫。「你買,哈哈,哈哈!」

  「道翁,道翁,你不要這麼嚷。」四銘吃了一驚,慌張的說。

  「咯支咯支,哈哈!」

  「道翁!」四銘沉下臉來了,「我們講正經事,你怎麼只胡鬧,鬧得人頭昏。你聽,我們就用這兩個題目,即刻送到報館去,要他明天一準登出來。這事只好偏勞你們兩位了。」

  「可以可以,那自然。」薇園極口應承說。

  「呵呵,洗一洗,咯支……唏唏……」

  「道翁!!!」四銘憤憤的叫。

  道統給這一喝,不笑了。他們擬好了說明,薇園謄在信箋上,就和道統跑往報館去。四銘拿著燭臺,送出門口,回到堂屋的外面,心裡就有些不安逸,但略一躊躕,也終於跨進門檻去了。他一進門,迎頭就看見中央的方桌中間放著那肥皂的葵綠色的小小的長方包,包中央的金印子在燈光下明晃晃的發閃,周圍還有細小的花紋。

  秀兒和招兒都蹲在桌子下橫的地上玩;學程坐在右橫查字典。最後在離燈最遠的陰影裡的高背椅子上發見了四太太,燈光照處,見她死板板的臉上並不顯出什麼喜怒,眼睛也並不看著什麼東西。

  「咯支咯支,不要臉不要臉……」

  四銘微微的聽得秀兒在他背後說,回頭看時,什麼動作也沒有了,只有招兒還用了她兩隻小手的指頭在自己臉上抓。

  他覺得存身不住,便熄了燭,踱出院子去。他來回的踱,一不小心,母雞和小雞又唧唧足足的叫了起來,他立即放輕腳步,並且走遠些。經過許多時,堂屋裡的燈移到臥室裡去了。他看見一地月光,仿佛滿鋪了無縫的白紗,玉盤似的月亮現在白雲間,看不出一點缺。

  他很有些悲傷,似乎也像孝女一樣,成了「無告之民」,孤苦零丁了。他這一夜睡得非常晚。

  但到第二天的早晨,肥皂就被錄用了。這日他比平日起得遲,看見她已經伏在洗臉臺上擦脖子,肥皂的泡沫就如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般,高高的堆在兩個耳朵後,比起先前用皂莢時候的只有一層極薄的白沫來,那高低真有霄壤之別了。從此之後,四太太的身上便總帶著些似橄欖非橄欖的說不清的香味;幾乎小半年,這才忽而換了樣,凡有聞到的都說那可似乎是檀香。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二日

  【注釋】

  孟母指孟軻的母親,舊時傳說她是善於教子的「賢母」。

  「無告之民」語出《禮記·王制》,其中說:孤、獨、鰥、寡「四者,天民之窮而無告者也」。無告,有苦無處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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