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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皂(2)


  「惡特拂羅斯(Odd fellows)。」

  「不對,不對,不是這個。」四銘又忽而憤怒起來了。「我對你說:那是一句壞話,罵人的話,罵我這樣的人的。懂了麼?查去!」

  學程看了他幾眼,沒有動。

  「這是什麼悶胡盧,沒頭沒腦的?你也先得說說清,教他好用心的查去。」她看見學程為難,覺得可憐,便排解而且不滿似的說。

  「就是我在大街上廣潤祥買肥皂的時候,」四銘呼出了一口氣,向她轉過臉去,說。「店裡又有三個學生在那裡買東西。我呢,從他們看起來,自然也怕太嚕蘇一點了罷。我一氣看了六七樣,都要四角多,沒有買;看一角一塊的,又太壞,沒有什麼香。我想,不如中通的好,便挑定了那綠的一塊,兩角四分。夥計本來是勢利鬼,眼睛生在額角上的,早就撅著狗嘴的了;可恨那學生這壞小子又都擠眉弄眼的說著鬼話笑。後來,我要打開來看一看才付錢:洋紙包著,怎麼斷得定貨色的好壞呢。誰知道那勢利鬼不但不依,還蠻不講理,說了許多可惡的廢話;壞小子們又附和著說笑。那一句是頂小的一個說的,而且眼睛看著我,他們就都笑起來了:可見一定是一句壞話。」他於是轉臉對著學程道,「你只要在『壞話類』裡去查去!」

  學程在喉嚨底裡答應了一聲「是」,恭恭敬敬的退去了。

  「他們還嚷什麼『新文化新文化』,『化』到這樣了,還不夠?」他兩眼釘著屋樑,儘自說下去。「學生也沒有道德,社會上也沒有道德,再不想點法子來挽救,中國這才真個要亡了。──你想,那多麼可歎?……」

  「什麼?」她隨口的問,並不驚奇。

  「孝女。」他轉眼對著她,鄭重的說。「就在大街上,有兩個討飯的。一個是姑娘,看去該有十八九歲了。──其實這樣的年紀,討飯是很不相宜的了,可是她還討飯。──和一個六七十歲的老的,白頭發,眼睛是瞎的,坐在布店的簷下求乞。大家多說她是孝女,那老的是祖母。她只要討得一點什麼,便都獻給祖母吃,自己情願餓肚皮。可是這樣的孝女,有人肯佈施麼?」他射出眼光來釘住她,似乎要試驗她的識見。

  她不答話,也只將眼光釘住他,似乎倒是專等他來說明。

  「哼,沒有。」他終於自己回答說。「我看了好半天,只見一個人給了一文小錢;其餘的圍了一大圈,倒反去打趣。還有兩個光棍,竟肆無忌憚的說:『阿發,你不要看得這貨色髒。你只要去買兩塊肥皂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哪,你想,這成什麼話?」

  「哼,」她低下頭去了,久之,才又懶懶的問,「你給了錢麼?」

  「我麼?──沒有。一兩個錢,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她不是平常的討飯,總得……」

  「嗡。」她不等說完話,便慢慢地站起來,走到廚下去。昏黃只顯得濃密,已經是晚飯時候了。

  四銘也站起身,走出院子去。天色比屋子裡還明亮,學程就在牆角落上練習八卦拳:這是他的「庭訓」,利用晝夜之交的時間的經濟法,學程奉行了將近大半年了。他贊許似的微微點一點頭,便反背著兩手在空院子裡來回的踱方步。不多久,那惟一的盆景萬年青的闊葉又已消失在昏暗中,破絮一般的白雲間閃出星點,黑夜就從此開頭。四銘當這時候,便也不由的感奮起來,仿佛就要大有所為,與周圍的壞學生以及惡社會宣戰。他意氣漸漸勇猛,腳步愈跨愈大,布鞋底聲也愈走愈響,嚇得早已睡在籠子裡的母雞和小雞也都唧唧足足的叫起來了。

  堂前有了燈光,就是號召晚餐的烽火,合家的人們便都齊集在中央的桌子周圍。燈在下橫;上首是四銘一人居中,也是學程一般肥胖的圓臉,但多兩撇細鬍子,在菜湯的熱氣裡,獨據一面,很像廟裡的財神。左橫是四太太帶著招兒;右橫是學程和秀兒一列。碗筷聲雨點似的響,雖然大家不言語,也就是很熱鬧的晚餐。

  招兒帶翻了飯碗了,菜湯流得小半桌。四銘儘量的睜大了細眼睛瞪著看得她要哭,這才收回眼光,伸筷自去夾那早先看中了的一個菜心去。可是菜心已經不見了,他左右一瞥,就發見學程剛剛夾著塞進他張得很大的嘴裡去,他於是只好無聊的吃了一筷黃菜葉。

  「學程,」他看著他的臉說,「那一句查出了沒有?」

  「那一句?──那還沒有。」

  「哼,你看,也沒有學問,也不懂道理,單知道吃!學學那個孝女罷,做了乞丐,還是一味孝順祖母,自己情願餓肚子。但是你們這些學生那裡知道這些,肆無忌憚,將來只好像那光棍……」

  「想倒想著了一個,但不知可是。──我想,他們說的也許是『阿爾特膚爾』。」

  「哦哦,是的!就是這個!他們說的就是這樣一個聲音:『惡毒夫咧。』這是什麼意思?你也就是他們這一黨:你知道的。」

  「意思,──意思我不很明白。」

  「胡說!瞞我。你們都是壞種!」

  「『天不打吃飯人』,你今天怎麼盡鬧脾氣,連吃飯時候也是打雞罵狗的。他們小孩子們知道什麼。」四太太忽而說。

  「什麼?」四銘正想發話,但一回頭,看見她陷下的兩頰已經鼓起,而且很變了顏色,三角形的眼裡也發著可怕的光,便趕緊改口說,「我也沒有鬧什麼脾氣,我不過教學程應該懂事些。」

  「他那裡懂得你心裡的事呢。」她可是更氣忿了。「他如果能懂事,早就點了燈籠火把,尋了那孝女來了。好在你已經給她買好了一塊肥皂在這裡,只要再去買一塊……」

  「胡說!那話是那光棍說的。」

  「不見得。只要再去買一塊,給她咯支咯支的遍身洗一洗,供起來,天下也就太平了。」

  「什麼話?那有什麼相干?我因為記起了你沒有肥皂……」

  「怎麼不相干?你是特誠買給孝女的,你咯支咯支的去洗去。我不配,我不要,我也不要沾孝女的光。」

  「這真是什麼話?你們女人……」四銘支吾著,臉上也像學程練了八卦拳之後似的流出油汗來,但大約大半也因為吃了太熱的飯。

  「我們女人怎麼樣?我們女人,比你們男人好得多。你們男人不是罵十八九歲的女學生,就是稱讚十八九歲的女討飯:都不是什麼好心思。『咯支咯支』,簡直是不要臉!」

  「我不是已經說過了?那是一個光棍……」

  「四翁!」外面的暗中忽然起了極響的叫喊。

  「道翁麼?我就來!」四銘知道那是高聲有名的何道統,便遇赦似的,也高興的大聲說。「學程,你快點燈照何老伯到書房去!」

  學程點了燭,引著道統走進西邊的廂房裡,後面還跟著蔔薇園。

  「失迎失迎,對不起。」四銘還嚼著飯,出來拱一拱手,說。「就在舍間用便飯,何如?……」

  【注釋】

  「庭訓」《論語·季氏》載:孔丘「嘗獨立,鯉(按即孔丘的兒子)趨而過庭」,孔丘要他學「詩」、學「禮」。後來就常有人稱父親的教訓為「庭訓」或「過庭之訓」。

  「阿爾特膚爾」英語Oldfool的音譯,意為「老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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