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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明燈(3)


  這事件的中樞,不久就湊在四爺的客廳上了。坐在首座上的是年高德韶的郭老娃,臉上已經皺得如風乾的香橙,還要用手捋著下頦上的白鬍鬚,似乎想將他們拔下。

  「上半天,」他放鬆了鬍子,慢慢地說,「西頭,老富的中風,他的兒子,就說是:因為,社神不安,之故。這樣一來,將來,萬一有,什麼,雞犬不寧,的事,就難免要到,府上……是的,都要來到府上,麻煩。」

  「是麼,」四爺也捋著上唇的花白的鯰魚須,卻悠悠然,仿佛全不在意模樣,說,「這也是他父親的報應呵。他自己在世的時候,不就是不相信菩薩麼?我那時就和他不合,可是一點也奈何他不得。現在,叫我還有什麼法?」

  「我想,只有,一個。是的,有一個。明天,捆上城去,給他在那個,那個城隍廟裡,擱一夜,是的,擱一夜,趕一趕,邪祟。」

  闊亭和方頭以守護全屯的勞績,不但第一次走進這一個不易瞻仰的客廳,並且還坐在老娃之下和四爺之上,而且還有茶喝。他們跟著老娃進來,報告之後,就只是喝茶,喝幹之後,也不開口,但此時闊亭忽然發表意見了:

  「這辦法太慢!他們兩個還管著呢。最要緊的是馬上怎麼辦。如果真是燒將起來……」

  郭老娃嚇了一跳,下巴有些發抖。

  「如果真是燒將起來……」方頭搶著說。

  「那麼,」闊亭大聲道,「就糟了!」

  一個黃頭髮的女孩子又來沖上茶。闊亭便不再說話,立即拿起茶來喝。渾身一抖,放下了,伸出舌尖來舐了一舐上嘴唇,揭去碗蓋噓噓地吹著。

  「真是拖累煞人!」四爺將手在桌上輕輕一拍,「這種子孫,真該死呵!唉!」

  「的確,該死的。」闊亭抬起頭來了,「去年,連各莊就打死一個:這種子孫。大家一口咬定,說是同時同刻,大家一齊動手,分不出打第一下的是誰,後來什麼事也沒有。」

  「那又是一回事。」方頭說,「這回,他們管著呢。我們得趕緊想法子。我想……」

  老娃和四爺都肅然地看著他的臉。

  「我想:倒不如姑且將他關起來。」

  「那倒也是一個妥當的辦法。」四爺微微地點一點頭。

  「妥當!」闊亭說。

  「那倒,確是,一個妥當的,辦法。」老娃說,「我們,現在,就將他,拖到府上來。府上,就趕快,收拾出,一間屋子來。還,準備著,鎖。」

  「屋子?」四爺仰了臉,想了一會,說,「舍間可是沒有這樣的閒房。他也說不定什麼時候才會好……」

  「就用,他,自己的……」老娃說。

  「我家的六順,」四爺忽然嚴肅而且悲哀地說,聲音也有些發抖了。「秋天就要娶親……你看,他年紀這麼大了,單知道發瘋,不肯成家立業。舍弟也做了一世人,雖然也不大安分,可是香火總歸是絕不得的……」

  「那自然!」三個人異口同音地說。

  「六順生了兒子,我想第二個就可以過繼給他。但是,──別人的兒子,可以白要的麼?」

  「那不能!」三個人異口同音地說。

  「這一間破屋,和我是不相干;六順也不在乎此。可是,將親生的孩子白白給人,做母親的怕不能就這麼松爽罷?」

  「那自然!」三個人異口同音地說。

  四爺沉默了。三個人交互看著別人的臉。

  「我是天天盼望他好起來,」四爺在暫時靜穆之後,這才緩緩地說,「可是他總不好。也不是不好,是他自己不要好。無法可想,就照這一位所說似的關起來,免得害人,出他父親的醜,也許倒反好,倒是對得起他的父親……」

  「那自然,」闊亭感動的說,「可是,房子……」

  「廟裡就沒有閒房?……」四爺慢騰騰地問道。

  「有!」闊亭恍然道,「有!進大門的西邊那一間就空著,又只有一個小方窗,粗木直柵的,決計挖不開。好極了!」

  老娃和方頭也頓然都顯了歡喜的神色;闊亭吐一口氣,尖著嘴唇就喝茶。

  未到黃昏時分,天下已經泰平,或者竟是全都忘卻了,人們的臉上不特已不緊張,並且早褪盡了先前的喜悅的痕跡。在廟前,人們的足跡自然比平日多,但不久也就稀少了。只因為關了幾天門,孩子們不能進去玩,便覺得這一天在院子裡格外玩得有趣,吃過了晚飯,還有幾個跑到廟裡去遊戲,猜謎。

  「你猜。」一個最大的說,「我再說一遍:白篷船,紅劃楫,搖到對岸歇一歇,點心吃一些,戲文唱一齣。」

  「那是什麼呢?『紅劃楫』的。」一個女孩說。

  「我說出來罷,那是……」

  「慢一慢!」生癩頭瘡的說,「我猜著了,航船。」

  「航船。」赤膊的也道。

  「哈,航船?」最大的道,「航船是搖櫓的。他會唱戲文麼?你們猜不著。我說出來罷……」

  「慢一慢,」癩頭瘡還說。

  「哼,你猜不著。我說出來罷,那是:鵝。」

  「鵝!」女孩笑著說,「紅劃楫的。」

  「怎麼又是白篷船呢?」赤膊的問。

  「我放火!」

  孩子們都吃驚,立時記起他來,一齊注視西廂房,又看見一隻手扳著木柵,一隻手撕著木皮,其間有兩隻眼睛閃閃地發亮。

  沉默只一瞬間,癩頭瘡忽而發一聲喊,拔步就跑;其餘的也都笑著嚷著跑出去了。赤膊的還將葦子向後一指,從喘吁吁的櫻桃似的小嘴唇裡吐出清脆的一聲道:

  「吧!」

  從此完全靜寂了,暮色下來,綠瑩瑩的長明燈更其分明地照出神殿,神龕,而且照到院子,照到木柵裡的昏暗。

  孩子們跑出廟外也就立定,牽著手,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都笑吟吟地,合唱著隨口編派的歌:

  「白篷船,對岸歇一歇。此刻熄,自己熄。戲文唱一齣。我放火!哈哈哈!火火火,點心吃一些。戲文唱一齣。……」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日

  【注釋】

   印靶子:做過實缺官的意思。──作者原注。

   據《魯迅日記》,本篇寫作日期當為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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