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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節(2)


  他既已表同情于教員的索薪,自然也贊成同寮的索俸,然而他仍安坐在衙門中,照例的並不一同去討債。至於有人疑心他孤高,那可也不過是一種誤解罷了。他自己說,他是自從出世以來,只有人向他來要債,他從沒有向人去討過債,所以這一端是「非其所長」。而且他是不敢見手握經經濟之權的人物,這種人待到失了權勢之後,捧著一本《大乘起信論》講佛學的時候,固然也很是「藹然可親」的了,但還在寶座上時,卻總是一副閻王臉,將別人都當奴才看,自以為手操著你們這些窮小子們的生殺之權。他因此不敢見,也不願見他們。這種脾氣,雖然有時連自己也覺得是孤高,但往往同時也疑心這其實是沒本領。

  大家左索右索,總自一節一節的挨過去了,但比起先前來,方玄綽究竟是萬分的拮据,所以使用的小廝和交易的店家不消說,便是方太太對於他也漸漸的缺了敬意,只要看伊近來不很附和,而且常常提出獨創的意見,有些唐突的舉動,也就可以了然了。到了陰曆五月初四的午前,他一回來,伊便將一疊賬單塞在他的鼻子跟前,這也是往常所沒有的。

  「一總總得一百八十塊錢才夠開消……發了麼?」伊並不對著他看的說。

  「哼,我明天不做官了。錢的支票是領來的了,可是索薪大會的代表不發放,先說是沒有同去的人都不發,後來又說是要到他們跟前去親領。他們今天單捏著支票,就變了閻王臉了,我實在怕看見……我錢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這樣無限量的卑屈……」

  方太太見了這少見的義憤,倒有些愕然了,但也就沉靜下來。

  「我想,還不如去親領罷,這算什麼呢。」伊看著他的臉說。

  「我不去!這是官俸,不是賞錢,照例應該由會計科送來的。」

  「可是不送來又怎麼好呢……哦,昨夜忘記說了,孩子們說那學費,學校裡已經催過好幾次了,說是倘若再不繳……」

  「胡說!做老子的辦事教書都不給錢,兒子去念幾句書倒要錢?」

  伊覺得他已經不很顧忌道理,似乎就要將自己當作校長來出氣,犯不上,便不再言語了。

  兩個默默的吃了午飯。他想了一會,又懊惱的出去了。

  照舊例,近年是每逢節根或年關的前一天,他一定須在夜裡的十二點鐘才回家,一面走,一面掏著懷中,一面大聲的叫道,「喂,領來了!」於是遞給伊一疊簇新的中交票,臉上很有些得意的形色。誰知道初四這一天卻破了例,他不到七點鐘便回家來。方太太很驚疑,以為他竟已辭了職了,但暗暗地察看他臉上,卻也並不見有什麼格外倒運的神情。

  「怎麼了?……這樣早?……」伊看定了他說。

  「發不及了,領不出了,銀行已經關了門,得等初八。」

  「親領?……」伊惴惴的問。

  「親領這一層也已經取消了,聽說仍舊由會計科分送。可是銀行今天已經關了門,休息三天,得等到初八的上午。」他坐下,眼睛看著地面了,喝過一口茶,才又慢慢的開口說,「幸而衙門裡也沒有什麼問題了,大約到初八就准有錢……向不相干的親戚朋友去借錢,實在是一件煩難事。我午後硬著頭皮去尋金永生,談了一會,他先恭維我不去索薪,不肯親領,非常之清高,一個人正應該這樣做;待到知道我想要向他通融五十元,就像我在他嘴裡塞了一大把鹽似的,凡有臉上可以打皺的地迫都打起皺來,說房租怎樣的收不起,買賣怎樣的賠本,在同事面前親身領款,也不算什麼的,即刻將我支使出來了。」

  「這樣緊急的節根,誰還肯借出錢去呢。」方太太卻只淡淡的說,並沒有什麼慨然。

  方玄綽低下頭來了,覺得這也無怪其然的,況且自己和金永生本來很疏遠。他接著就記起去年年關的事來,那時有一個同鄉來借十塊錢,他其時明明已經收到了衙門的領款憑單的了,因為死怕這人將來未必會還錢,便裝了副為難的神色,說道衙門裡既然領不到俸錢,學校裡又不發薪水,實在「愛莫能助」,將他空手送走了。他雖然自已並不看見裝了怎樣的臉,但此時卻覺得很局促,嘴唇微微一動,又搖一搖頭。

  然而不多久,他忽而恍然大悟似的發命令了:叫小廝即刻上街去賒一瓶蓮花白。他知道店家希圖明天多還帳,大抵是不敢不賒的,假如不賒,則明天分文不還,正是他們應得的懲罰。

  蓮花白竟賒來了,他喝了兩杯,青白色的臉上泛了紅,吃完飯,又頗有些高興了,他點上一枝大號哈德門香煙,從桌上抓起一本《嘗試集》來,躺在床上就要看。

  「那麼明天怎麼對付店家呢?」方太太追上去,站在床面前看著他的臉說。

  「店家?……教他們初八的下半天來。」

  「我可不能這麼說。他們不相信,不答應的。」

  「有什麼不相信。他們可以問去,全衙門裡什麼人也沒有領到,都得初八!」他戟著第二個指頭在帳子裡的空中畫了一個半圓,方太太跟著指頭也看了一個半圓,只見這手便去翻開了《嘗試集》。

  方太太見他強橫到出乎情理之外了,也暫時開不得口。

  「我想,這模樣是鬧不下去的,將來總得想點法,做點什麼別的事……」伊終於尋到了別的路,說。

  「什麼法呢?我『文不像謄錄生,武不像救火兵』,別的做什麼?」

  「你不是給上海的書鋪子做過文章麼?」

  「上海的書鋪子?買稿要一個一個的算字,空格不算數。你看我做在那裡的白話詩去,空白有多少,怕只值三百大錢一本罷。收版權稅又半年六月沒消息,『遠水救不得近火』,誰耐煩。」

  「那麼,給這裡的報館裡……」

  「給報館裡?便在這裡很大的報館裡,我靠著一個學生在那裡做編輯的大情面,一千字也就是這幾個錢,即使一早做到夜,能夠養活你們麼?況且我肚子裡也沒有這許多文章。」

  「那麼,過了節怎麼辦呢?」

  「過了節麼?——仍舊做官……明天店家來要錢,你只要說初八的下午。」

  他又要看《嘗試集》了。方太太怕失了機會,連忙吞吞吐吐的說:

  「我想,過了節,到了初八,我們……倒不如去買一張彩票……」

  「胡說!會說這樣無教育的……」

  這時候,他忽而又記起被金永生支使出來以後的事了。那時他惘惘的走過稻香村,看店門口豎著許多鬥大的字的廣告道「頭彩幾萬元」,仿佛記得心裡也一動,或者也許放慢了腳步的罷,但似乎因為捨不得皮夾裡僅存的六角錢,所以竟也毅然決然的走遠了。他臉色一變,方太太料想他是在惱著伊的無教育,便趕緊退開,沒有說完話。方玄綽也沒有說完話,將腰一伸,咿咿嗚嗚的就念《嘗試集》。

  一九二二年六月。

  【注釋】

  《大乘起信論》:佛經名。印度馬鳴菩薩作。

  中交票: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都是當時的國家銀行)發行的鈔票。

  《嘗試集》:胡適作的白話詩集,一九二〇年三月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

  彩票:一種帶有賭博性質的證券。大多由官方發行,編有號碼,以一定的價格出售,從售得的款中提出一小部分作獎金;用抽籤的辦法定出各級中獎號碼,凡彩票號碼與中獎號碼相同的,按等級領獎,未中的作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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