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兩地書·原信 | 上頁 下頁 |
一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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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平兄: 昨(十三日)寄一信,今天則寄出期刊一束,怕失少,所以掛號,非因特別寶貴也。內計《莽原》一本;《新女性》一本,有大作在內;《北新》兩本,其十四號或前已寄過,亦未可知,記不清楚了,如重出,則可不要其一;又《語絲》兩期,我之發牢騷文,即登在內,蓋先被未名社截留,到底又被小峰奪過去了,所以終於還在《語絲》上。 慨自二十三日之信發出之後,幾乎大不得了,偉大之釘子,迎面碰來,幸而上帝保佑,早有廿九日之信發出,聲明前此一函,實屬大逆不道,合該取消,於是始蒙褒為「傻子」,賜以「命令」,作善者降之百祥,幸何如之。現在對於校事,一切不問,但編講義,擬至漢末為止,作一結束;授課已只有五星期,此後便是考試了。但離開此地,恐當在二月初,因為一月薪水,是要等著拿走的。 朱家驊又有信來,催我速去,且雲教員薪水,當設法加增。但我還是只能於二月初出發。至於伏園,卻於二十左右要走了,大約先至粵,再從陸路入武漢。今晚語堂餞行,亦頗有活動之意,而其太太則不大謂然,以為帶著兩個孩子,常常搬家,如何是好。其實站在她的地位上來觀察,的確也困苦的,旅行式的家庭,大抵的女性確乎也大都過不慣。但語堂則頗激烈,後事如何,只得「且聽下回分解」了。 狂飆社中人,一面罵我,一面又要用我了。培良要我尋地方,尚鉞要將小說印入《烏合叢書》。我想,我先前種種不客氣,大抵施之于同輩及地位相同者,至於對少爺們,則照例退讓,或者自甘犧牲一點。不料他們竟以為可欺,或糾纏,或責駡,反弄得不可開交。現在是方針要改變了,都置之不理。我常歎中國無「好事之徒」,所以什麼也沒有人管,現在看來,做好事之徒實在不容易,我略管閒事,便弄得這麼麻煩。現在我將門關上,且看他們另向何處尋這類的犧牲。 《婦女之友》第五期上,有沄沁給你的一封公開信,見了沒有?內中也沒有什麼,不過是對於女師大再被毀壞的牢騷。我看《世界日報》,似乎程干雲還在那裡;羅靜軒卻只得滾出了,報上有一封她的公開信,說賣文也可以過活。我想:怕很難罷。 今天白天有霧,器具都有點潮濕;蚊子很多,過於夏天,真是奇怪。叮得可以,要躲進帳子裡去了。下次再寫。 十四日燈下。 天氣今氣〔天〕仍熱,但大風,蚊子卻忽而很少了,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於是編了一篇講義。印泥已從上海寄來,所以此刻就在《桃色的雲》上寫了幾個字,將那「玻璃」印和印泥都第一次用在這上面;預備《莽原》第二十三期到來時,一同寄出。但因為天氣熱,印泥軟,所以印得不大好,不過那也不要緊。必須如此辦理,才覺舒服,雖被斥為「多事」,都不再辯,橫豎已經失敗,受點申斥算得什麼。 本校並無新事發生。惟顧頡剛是日日夜夜佈置安插私人;黃堅從北京到了,一個太太,四個小孩,兩個用人,四十件行李,大有「山河永固」之意。我的要走已經宣傳開去,大半是我自己故意說的。下午一個廣大的學生來,他是本地人,問我廣大來聘,我已應聘的話,可是真的。我說都真。他才高興,說,我來廈門,他們都以為奇,但大概系不知內容之故,想總是住不久的,今果然,云云。可見能久在廈大者,必須不死不活的人才合宜,大家都以為我還不至於此。此人本是廈大學生,因去年的風潮而轉廣大,所以深知情形。 十五夜。 十二日的來信,今天(十六)上午就收到了,也算快的。我想廣廈間的郵信船大約每週有二次,假如星期二五開的罷,那麼,星期一四發的信便快,三六發的就慢了,但我終於研究不出那船期是星期幾。 貴校的情形,實在不大高妙,也如別處的學校一樣,恐怕不過是不死不活,不上不下。一接手,一定為難。倘使直截痛快,或改革,或被攻倒,爽快,或苦痛,那倒好了,然而大抵不如此。就是辦也辦不好,放也放不下,不爽快,也並不大苦痛,只是終日渾身不舒服,那種感覺,我們那裡有一句俗語,叫作「穿『濕布衫』」,就是有如將沒有曬乾的小衫,穿在身體上。我所經過的事,無不如此,近來的作文印書,即是其一。我想接手之後,隨俗敷衍,你一定不能;改革呢,能夠固然好,即使因此失職,然而未必有改革之望罷。那就最好是不接手,倘難卻,就仿「前校長」的方法:躲起來。待有結束後另覓事做。 政治經濟,我覺得你是沒有研究的,幸而只有三星期。我也有這類苦惱,常不免被逼去做「非所長」「非所好」的事。然而往往只得做,如在戲臺下一般,被擠在中間,退不開去了,不但於己有損,事情也做不好;而別人看見推辭,卻以為客氣,仍堅執要你去做。這樣地玩「雜耍」一兩年,就都只剩下油滑學問,失了專長,而也逐漸被社會所棄,變了「藥渣」了,雖然也曾煎熬了請人喝過汁。一變藥渣,便什麼人都來踐踏,連先前吃過汁的人也來踐踏;不但踐踏,還要冷笑。 犧牲論究竟是誰的「不通」而該打手心,還是一個疑問。人們有自志取捨,和牛羊不同,僕雖不敏,是知道的。然而這「自志」又豈出於天然,還不是很受一時代的學說和別人的情形的影響的麼?那麼,那學說是否真實,那人是否好人,配受贈與,也就成為問題。我先前何嘗不出於自願,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而現在呢,人們笑我瘦了,除掉那一個人之外。連飲過我的血的人,也都在嘲笑我的瘦了,這實在使我憤怒。我並沒有略存求得好報之心,不過覺得他們加以嘲笑,是太過的。我的漸漸傾向個人主義,就是為此;常常想到像我先前那樣以為「自所甘願即非犧牲」的人,也就是為此;常欲人要顧及自己,也是為此。但這是我的思想上如此,至於行為,和這矛盾的卻很多,所以終於是言行不一致,好在不遠就有面承訓諭的機會,那時再爭鬥罷。 我離廈門的日子,還有四十多天,說三十多,少算了十天了,然則性急而傻,似乎也和「傻氣的傻子」差不多,「半斤八兩相等也」。伏園大約一兩日內啟行,此信或者也和他同船出發。從今天起,我們兼包飯菜了;先前單包飯的時候,飯很少,每人只得一碗半(中小碗),飯量大的,兼吃兩人的也不夠,今天是多一點了,你看廚房多麼可怕。這裡的僕役,似乎都和當權者有些關係,換不掉的,所以無論如何,只能教員吃苦。即如這廚子,是國學院聽差中之最懶而最可惡的,兼士費了許多力,才將他弄走,而他的地位卻更好了。他那時的主張是:他是國學院的聽差,所以別人不能使他做事。你想,國學院是一所房子,能叫他做事的麼? 我上海買書很便當,那兩本當即去寄,但到後還是即寄呢,還是年底面呈? 迅 十六日下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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