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兩地書·原信 | 上頁 下頁
八九


  廣平兄:

  十六日寄出一信,想已到。十二日發的信,今天收到了。校事已見頭緒,很好,總算結束了一件事。至於你此後所去的地方,卻叫我很難下批評。你脾氣喜歡動動,又初出來辦事,向各處看看,辦幾年事,歷練歷練,本來也很好的,但於自己,卻恐怕沒有好處,結果變成政客之流。你大概早知道我有兩種矛盾思想,一是要給社會上做點事,一是要自己玩玩。所以議論即如此灰色。折衷起來,是為社會上做點事而於自己也無害,但我自己就不能實行,這四五年來,毀損身心不少。我不知道你自己是要在政界呢還是學界。伏園下月中旬當到粵,我想如中大女生指導員之類有無缺額,或者(由我)也可以托他問一問,他一定肯出力的。季黻的事,我也要托他辦。

  曹某大約不是少爺們冒充的,因為回信的住址是女生宿舍。中山生日的情形,我以為於他本身是無關的,我的意思是「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但于別人有益。即如這裡,竟沒有這樣有生氣的盛會,只有和尚自做水陸道場,男男女女上廟拜佛,真令人看得索然氣盡。默坐電燈下,還要算我的生趣,何得「打」之,莫非並「默念」也不准嗎?近來只做了幾篇付印的書的序跋,雖多牢騷,卻有不少真話。還想做一篇記事,將五年來少爺們利用我,給我吃苦的事,講一個大略,不過究竟做否,現在還未決定。至於其〔真〕正的用功,卻難,這裡無須用功,也不是用功的地方。國學院也無非裝面子,不要實際。對於指導教員的成績,常要查問,上星期我氣起來,對校長說,我的成績是輯古小說十本,早已成功,只須整理,學校如如此急急,便可付印,我一面整理就是。於是他們便沒有後文了。他們只是空急,並不準備付印。

  我先前雖已決定不在此校,但時期是本學期末抑明年夏天,卻沒有定。現在是至遲至本學期末非走不可了。昨天出了一件可笑可歎的事。下午有懇親會,我向來不赴這宗會的,而玉堂的哥哥硬拉我去。(玉堂有二兄一弟在校內。這是第二個哥哥,教授兼學生指導員,每開會,他必有極討人厭的演說。)我不得已,去了。不料會中他又演說,先感謝校長給我們吃點心,次說教員吃得多麼好,住得多麼舒服,薪水又這麼多,應該大發良心,拼命做事。而校長之如此體貼我們,真如父母一樣……。我真就要跳起來,但立刻想到他是玉堂的哥哥,我一翻臉,玉堂必大為敵人所笑,我真是「啞子吃苦瓜」,說不出的苦,火焰燒得我滿臉發熱。照這裡的人看起來,出來反抗的該是我了,但我竟不動,而別一個教員起來駁斥他,鬧得不歡而散。

  還有希奇的事情。教員裡面,竟有對於駁斥他的教員,不以為然的。莫非真以兒子自居,我真莫名其妙。至於玉堂的哥哥,今天開學生周會,他又在演說了,依然如故。他還教「西漢哲學」哩,冤哉西漢哲學,苦哉玉堂。

  昨天的教職員懇親會,是第三次,我卻初次到,見是男女分房的,不但分坐。

  我才知道在金錢下的人們是這樣的,我決定要走了,但為玉堂面子計,決不以這一事作口實,且須於學期之類作一結束。至於到何處,一時難定,總之無論如何,年假中我總要到廣州走一遭,即使無啖飯處,廈門也決不居住的了。又我近來忽然對於做教員發生厭惡,于學生也不願意親近起來,接見這裡的學生時,自己覺得很不熱心,不誠懇。

  我還要忠告玉堂一回,勸他離開這裡,到武昌或廣州做事。但看來大大半是無效的,他近來看事情似乎頗胡塗,又牽連的人物太多,非大失敗,大概是決不走的。我的計畫〔劃〕,也不過聊盡同事一場的交情而已。結果一定是他怪我舍他而去,使他為難。

  迅。十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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