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兩地書·原信 | 上頁 下頁
六七


  廣平兄:

  伏園今天動身了。我於十八日寄你一信,恐怕就在郵局裡一直躺到今天,將與伏園同船到粵罷。我前幾天幾乎也要同行,後來中止了。要同行的理由,小半自然也有些私心,但大部分卻是為公,我以為中山大學既然需我們商議,應該幫點忙,而且廈大也太過於閉關自守,此後還應與他大學往還。玉堂正病著,醫生說三四天可好,我便去將此意說明,他亦深以為然,約定我先去,倘尚非他不可,我便打電報叫他,這時他病已好,可以坐船了。不料昨天又有了變化,他不但自己不說去,而且對於我的自去也藉口阻撓,說最好是向校長請假。教員請假,向來應歸主任管理的,現在這樣說,明明是拿難題給我做。我想了一通,就中止了。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大概因為與南洋相距太近之故罷,此地實在太斤斤於銀錢,「某人多少錢一月」等等的話,談話中常聽見;我們在此,當局者也日日希望我們做許多工作,發表許多成績,像養牛之每日擠牛奶一般。某人每日薪水幾元,大約是大家念念不忘的。我一行,至少需兩星期,有許多人一定以為我白白騙去了他們半月薪水,或者玉堂之不願我曠課,也是此意。我已收了三月的薪水,而上課才一月,自然不應該又請假,但倘計畫〔劃〕遠大,就不必斤斤於此,因為將來可以盡力之日正長。然而他們是眼光不遠的,我也不作久遠之想,所以我便不走,擬于本年中為他們作一篇季刊上的文章,給他們到學術講演會去講演一次,又將我所輯的《古小說鉤沉》獻出,則學校可以覺得錢不白化,而我也可以來去自由了。至於研究教授,則自然不再去辭,因為即使辭掉,他們也仍要想法使你做別的工作,使利息與國文系教授之薪水相當,不會給我便宜的,倒是任它拖著的好。

  關於銀錢的推測,你也許以為我神經過敏,然而這是的確的。當兼士要走的時候,玉堂托我挽留,不得結果。玉堂便憤憤地對我道:他來了這幾天就走,薪水怎麼報銷。兼士從到至去,那時誠然不滿二月,但計畫〔劃〕規程,立了國學院基礎,費力最多,以廈大而論,給他三個月薪水,也不算多。今乃大有索還薪水之意,我聽了實在倒抽了一口冷氣。現在是說妥當了,兼士算應聘一年,前薪不提,此後是再來一兩回;不在此的時候不支薪,他月底要走了。

  此地研究系的勢力,我看要膨漲〔脹〕起來,當局者的性質,也與此輩相合。理科也很忌文科,正與北大一樣。閩南與閩北人之感情如水火,有幾個學生很希望我走,但並非對我有惡意,乃是要學校倒楣。

  這幾天此地正在歡迎兩個名人。一個是太虛和尚到南普陀來講經,於是佛化青年會提議,擬令童子軍捧花,隨太虛行蹤而散之,以示「步步生蓮花」之意。但此議似未實行,否則和尚化為潘妃,倒也有趣。一個是馬寅初博士到廈門來演說,所謂「北大同人」,正在發昏章第十一,排班歡迎。我固然是「北大同人」之一,也非不知銀行可以發財,然而於「銅子換毛錢,毛錢換大洋」學說,實在沒有什麼趣味,所以都不加入,一切由它去罷。

  (二十日下午)

  寫了以上的信之後,躺下看書,聽得打四點的下課鐘了,便到郵政代辦所去看,收得了十五日的來信。我那一日的信既已收到,那很好。邪〔斜〕視尚不敢,而況「瞪」乎?至於張先生的偉論,我也很佩服,我若作文,也許這樣說的;但事實怕很難,我若有公之於眾的東西,那是自己所不要的,否則不願意。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知道私有之念之消除,大約當在二十五(世)紀,所以決計從此不瞪了。

  這裡近三天涼起來了,可穿夾衫,據說到冬天,比現在冷得不多,但草卻已頗有黃了的,馬〔螞〕蟻已用水防止,紗廚〔櫥〕太費事了,我用的是一盤貯水,上加一杯,杯上放一箱,內貯食物,馬〔螞〕蟻倒也無法飛渡。至於學生方面,對我還是好的,他們想出一種文藝刊物,我已為之看稿,大抵尚幼稚,然而初學的人,也只能如此,或者下月要印出來。至於工作,我不至於拼命,我實在懈得多了,時常閑著玩,不做事。

  你不會起草章程,並不足為能力薄弱之證據。草章程是別一種本領,一須多看章程之類,二須有法律趣味,三須能顧到各種事件。我就最厭惡這東西,或者也非你所長罷。然而人又何必定須會做章程呢?即使會做,也不過一個「做章程者」而已。

  研究系比狐狸還壞,而國民黨則太老實,你看將來實力一大,他們轉過來來拉攏,民國便會覺得他們也並不壞。今年科學會在廣州開會,即是一證,該會還不是多是灰色的學者麼?科學在那〔哪〕裡?而廣州則歡迎之矣。現在我最恨什麼「學者只講學問,不問派別」這些話,假如研究造炮的學者,將不問是蔣介石,是吳佩孚,都為之造麼?國民黨有力時,對於異党寬容大量,而他們一有力,則對於民黨之壓迫陷害,無所不至,但民党複起時,卻又忘卻了,這時他們自然也將故態隱藏起來。上午和兼士談天,他也很以為然,希望我以此提醒眾人,但我現在沒有機會,待與什麼言論機關有關係時再說罷。我想伏園未必做政論,是辦副刊,孟餘們的意思,大約以為副刊的效力很大,所以想大大的幹一下。

  北伐軍得武昌,得南昌,都是確的;浙江確也獨立了,上海近旁也許又要小戰,建人又要逃難,此人也是命運註定,不大能夠安逸的。但走幾步便是租界,不成問題。

  重九日這裡放一天假,我本無功課,毫無好處,登高之事,則廈門似乎不舉行。肉鬆我不要吃,不去查考了。我現在買來吃的,只是點心和香蕉;偶然也買罐頭。

  明天要寄你一包書,都是另另〔零零〕碎碎的期刊之類,歷來積下,現在一總寄出了。內中的一本《域外小說集》,是北新新近寄來的,夏季你要,我托他們去買,回說北京沒有,這回大約是碰見了,所以寄來的罷,但不大乾淨,也許是久不印,沒有新書之故。現在你不教國文了,已沒有用,但他們既然寄來,也就一併寄上,自己不要,可以給人的。

  我已將《華蓋集續編》編好,昨天寄去付印了。

  (季黻終於找不到事做,真是可憐。我不得已,已托伏園面托孟餘)

  迅。二十日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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