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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廣平兄:

  六月六日的信並文稿早收到了,但我久沒有複。今天又收到十二日信。其實我並不做什麼事,而總是忙,拿不起筆來,偶然在什麼週刊上寫幾句,也不過是敷衍,近幾天尤其甚。這原因大概是因為「無聊」,人到無聊,便比什麼都可怕,因為這是從自己發生的,不大有藥可救。喝酒是好的,但也很不好。等暑假時閒空一點,我很想休息幾天,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看,但不知道可能夠。

  第一,小鬼不要變成狂人,也不要發脾氣了。人一發狂,自己或者沒有什麼,——俄國的梭羅古勃以為倒是幸福,——但從別人看來,卻似乎一切都已完結。所以我倘能力所及,決不肯使自己發狂,實未發狂而有人硬說我有神經病,那自然無法可想。性急就容易發脾氣,最好要酌減「急」的角〔程〕度,否則,要防自己吃虧,因為現在的中國,總是陰柔人物得勝。

  上海的風潮,也出於意料之外。可是今年的學生的動作,據我看來是比前幾回進步了。不過這些表示,真所謂「就是這麼一回事」。試想:北京全體(?)學生而不能去一章士釘〔釗〕,女師大大多數學生而不能去一楊蔭榆,何況英國和日本。但在學生一方面,也只能這麼做,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候意外飛來的「公理」。現在「公理」也確有點飛來了,而且,說英國不對的,還有英國人。所以無論如何,我總覺得鬼子比中國人文明,貨只管排,而那品性卻很有可學的地方。這種敢於指摘自己國度的錯誤的,中國人就很少。

  所謂「經濟絕交」者,在無法可想中,確是一個最好的方法,但有附帶條件,要耐久,認真。這麼辦起來,有人說中國的實業就會借此促進,那是自欺欺人之談。(前幾年排斥日貨時,大家也那麼說,然而結果不過做成功了一種「萬年糊」。草帽和火柴發達的原因,尚不在此。那時候,是連這種萬年糊也不會做的,排貨事起,有三四個學生組織了一個小團體來製造,我還是小股東,但是每瓶八枚銅子的糊,成本要十枚,而且總敵不過日本品。後來,折本,鬧架,關門。現在所做的好得多,進步得多了,但和我輩無關也。)因此獲利的卻是美法商人。我們不過將送給英日的錢,改送美法,歸根結蒂,二五等於一十。但英日卻究竟受損,為報復計,亦足快心而已。

  可是據我看起來,要防一個不好的結果,就是白用了許多犧牲,而反為巧人取得自利的機會,這種事在中國也常有的。但在學生方面,也愁不得這些,只好憑良心做去,可是要緩而韌,不要急而猛。中國青年中,有些很有太「急」的毛病,——小鬼即其一,——因此,就難於耐久(因為開首太猛,易於將力氣用完),也容易碰釘子,吃虧而發脾氣,此不佞所再三申說者也,亦自己所實驗者也。

  前信反對「喝酒」,何以這回自己「微醉?」了?大作中好看的字面太多一點,擬刪去些,然後「賜列第×期《莽原》」。

  伏園的態度我日益懷疑,因為似乎已與西瀅大有聯絡。其登載幾篇反楊之稿,蓋出於不得已。今天在《京副》上,至於指《猛進》、《現代》、《語絲》為「兄弟週刊」,簡直有賣《語絲》以與《現代》拉攏之觀。或者《京副》之專載滬事,不登他文,也還有別種隱情,(但這也許是我的妄猜)《晨副》即不如此。

  我明知道幾個人做事,真出於「為天下」是很少的。但人於現狀,總該有點不平,反抗,改良的意思。只這一點共同目的,便可以合作。即使含些「利用」的私心,也不妨,利用別人,又給別人做點事,說得好看一點,就是「互助」。但是,我總是「罪孽深重,禍延」自己,每每終於發見純粹的利用,連「互」字也安不上,被用之後,只剩下耗了氣力的自己而已。我的時常無聊,就是為此,但我還能將一切忘卻,休息一時之後,從新再來,即使明知道後來的運命未必會勝於過去。

  本來有四張信紙已可寫完,而牢騷發出第五張上去了。時候已經不早,非結束不可。止此而已罷。

  六月十三夜,迅

  然而,這一點空白,也還要用空話來填滿。歐陽蘭據說不到歐洲去了。我近來收到一封信,署名「捏蚊」,雲要加入《莽原》,大約就是「雪紋」(也即歐陽蘭)。這回《民眾文藝》上所登的署名「聶文」的,我想也是她(?)。有麟粗心,沒有看出。它們又在鬧琴心式的玩藝了。

  這一點空白,即以這樣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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