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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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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平兄: 這回要先講「兄」字的講義了。這是我自己制定,沿用下來的例子,就是:舊日或近來所識的朋友,舊同學而至今還在來往的,直接聽講的學生,寫信的時候我都稱「兄」;此外如原是前輩,或較為生疏,較需客氣的,就稱先生,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大人……之類。總之,我這「兄」字的意思,不過比直呼其名略勝一籌,並不如許叔重①先生所說,真含有「老哥」的意義。但這些理由,只有我自己知道,則你一見而大驚力爭,蓋無足怪也。然而現已說明,則亦毫不為奇焉矣。 現在的所謂教育,世界上無論那一國,其實都不過是製造許多適應環境的機器的方法罷了。要適如其分,發展各各的個性,這時候還未到來,也料不定將來究竟可有這樣的時候。我疑心將來的黃金世界裡,也會有將叛徒處死刑,而大家尚以為是黃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們各各不同,不能像印版書似的每本一律。要徹底地毀壞這種大勢的,就容易變成「個人的無政府主義者」,如《工人綏惠略夫》②裡所描寫的綏惠略夫就是。這一類人物的運命,在現在——也許雖在將來——是要救群眾,而反被群眾所迫害,終至於成了單身,忿激之餘,一轉而仇視一切,無論對誰都開槍,自己也歸於毀滅。 社會上千奇百怪,無所不有;在學校裡,只有捧線裝書和希望得到文憑者,雖然根柢上不離「利害」二字,但是還要算好的。中國大約太老了,社會上事無大小,都惡劣不堪,像一隻黑色的染缸,無論加進什麼新東西去,都變成漆黑。可是除了再想法子來改革之外,也再沒有別的路。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懷念「過去」,就是希望「將來」,而對於「現在」這一個題目,都繳了白卷,因為誰也開不出藥方。所有最好的藥方,即所謂「希望將來」的就是。 「將來」這回事,雖然不能知道情形怎樣,但有是一定會有的,就是一定會到來的,所慮者到了那時,就成了那時的「現在」。然而人們也不必這樣悲觀,只要「那時的現在」比「現在的現在」好一點,就很好了,這就是進步。 這些空想,也無法證明一定是空想,所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種慰安,正如信徒的上帝。你好像常在看我的作品,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所以很多著偏激的聲音。其實這或者是年齡和經歷的關係,也許未必一定的確的,因為我終於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所以我想,在青年,須是有不平而不悲觀,常抗戰而亦自衛,倘荊棘非踐不可,固然不得不踐,但若無須必踐,即不必隨便去踐,這就是我之所以主張「壕塹戰」的原因,其實也無非想多留下幾個戰士,以得更多的戰績。 子路先生確是勇士,但他因為聞君子死冠不免」,於是「結纓而死」,③我總覺得有點迂。掉了一頂帽子,又有何妨呢,卻看得這麼鄭重,實在是上了仲尼先生的當了。仲尼先生自己「厄于陳蔡」,卻並不餓死,真是滑得可觀。④子路先生倘若不信他的胡說,披頭散髮的戰起來,也許不至於死的罷。但這種散發的戰法,也就是屬我所謂「壕塹戰」的。 時候不早了,就此結束了。 魯迅。三月十八日。 【注釋】 ①許叔重(約58—約147):名慎,字叔重,東漢時汝南召陵(今河南郾城)人,文字學家,著有《說文解字》十五卷。「兄」字的解釋,見該書卷八:「兄,長也。」 ②《工人綏惠略夫》:中篇小說,俄國阿爾志跋綏夫著。魯迅於一九二一年譯成中文,曾連載於《小說月報》第十二卷第七、八、九、十一、十二期,一九二二年五月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單行本。 ③「結纓而死」:《左傳》哀公十五年:衛國蒯聵的黨羽「石乞、盂黶敵子路,以戈擊之,斷纓。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結纓而死。」 ④仲尼即孔丘(前551—前479),春秋末期魯國陬邑(今山東曲阜南)人,儒家學派創始人。他「厄于陳蔡」的事,並見《論語·衛靈公》、《荀子·宥坐》等。又據《墨子·非儒》載:「孔某窮于陳蔡之間,藜羹不糂(糂,以米和羹),十日,子路為享豚,孔某不問肉之所由來而食;褫人衣以沽酒,孔某不問酒之所由來而飲。哀公迎孔某,席不端弗坐,割不正弗食,子路進請曰:『何其與陳蔡反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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