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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子見南子》(2)


  三 山東省立第二師範校長宋還吾答辯書

  孔氏六十戶族人孔傳堉等控告山東省立第二師範校長宋還吾侮辱孔子一案,業經教育部派朱參事葆勤及山東教育廳派張督學郁光來曲查辦。所控各節是否屬實,該員等自能相當報告。惟茲事原委,還吾亦有不能已於言者,特縷析陳之。

  原呈所稱:「該校常貼之標語,及遊行時所呼之口號」等語。查各紀念日之群眾大會均系曲阜縣黨部招集,標語口號多由黨部發給,如:「孔丘為中國第一罪人」「打倒孔老二」等標語及口號,向未見聞。至「打倒舊道德」「打倒舊禮教」等標語,其他民眾團體所張貼者,容或有之,與本校無干。「打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愚民政策」,當是本校學生會所張貼之標語。姑無論學生會在黨部指揮之下,還吾不能橫加干涉。縱使還吾能干涉,亦不能謂為有辱孔門,而強使不貼。

  至云:「打倒衍聖公府輸資設立之明德中學」,更屬無稽。他如原呈所稱:「兼以粉鉛筆塗寫各處孔林孔廟,時有發見,防無可防,擦不勝擦」等語。粉鉛筆等物何地蔑有,果何所據而指控本校。繼云:「人多勢強,暴力堪虞」,更無事實可指,本校縱雲學生人多,較之孔氏六十戶,相差何啻百倍。且赤手空拳,何得謂強,讀書學生,更難稱暴。本校學生平日與社會民眾,向無牴牾,又何堪虞之可言。

  至稱本校演《子見南子》一劇,事誠有之。查子見南子,見於《論語》。《論語》者,七十子後學者所記,群倫奉為聖經,歷代未加刪節,述者無罪,演者被控,無乃太冤乎。且原劇見北新書局《奔流》月刊第一卷第六號,系語堂所編,流播甚廣,人所共見。本校所以排演此劇者,在使觀眾明瞭禮教與藝術之衝突,在藝術之中,認取人生真義。演時務求逼真,扮孔子者衣深衣,冠冕旒,貌極莊嚴。扮南子者,古裝秀雅,舉止大方。扮子路者,雄冠劍佩,頗有好勇之致。原呈所稱:「學生抹作孔子,醜末腳色,女教員裝成南子,淫冶出神,其扮子路者,具有綠林氣概」,真是信口胡雲。若夫所唱歌詞,均系三百篇舊文,亦原劇本所有。如謂《桑中》一篇,有瀆聖明,則各本《詩經》,均存而不廢,能受於庭下,吟於堂上,獨不得高歌於大庭廣眾之中乎?原呈以《桑中》之篇,比之于《小寡婦上墳》及《大鋸缸》,是否孔氏庭訓之真義,異姓不得而知也。

  又據原呈所稱:犬養毅張繼來本校演講一節,系本校歡迎而來,並非秉承孔氏意旨,來校指斥謬誤。本校訓育主任,招集學生訓話,系校內例行之事,並非偶然。關於犬養毅來中國之意義,應向學生說明。至謂「張繼先生為西山會議派腐化份子」云云,系張氏講演時,所自言之。至云:「孔子為古今中外之罪人」,此類荒謬絕倫,不合邏輯之語,本校職員縱使學識淺薄,亦不至如此不通。況本校訓育主任李燦埒,系本党忠實同志,歷任南京特別市黨部訓練部指導科主任,綏遠省黨務指導委員會宣傳部秘書,向來站在本黨的立場上,發言謹慎,無可疵議。山東教育廳訓令第六九三號,曾謂:「訓育主任李燦埒,對於黨義有深切的研究,對於工作有豐富的經驗,平時與學生接近,指導學生得法,能溶化學生思想歸於党義教育之正軌,訓育可謂得人矣。」該孔氏等隨意誣衊,是何居心。查犬養毅、張繼來曲,寓居衍聖公府,出入皆乘八抬大轎,校人傳言,每饌價至二十六元。又雲饋以古玩玉器等物,每人十數色。張繼先生等一行離曲之翌日,而控還吾之呈文,即已置郵。此中線索,大可尋味。

  總觀原呈:滿紙謊言,毫無實據。謂為「侮辱孔子」,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縱使所控屬實,亦不出言論思想之範圍,盡可公開討論,無須小題大做。且「確定人民有集會、結社、言論、出版、居住、信仰之完全自由權」,載在黨綱,誰敢違背?該孔傳堉等,捏辭誣陷,越級呈控,不獲罪戾,而教部竟派參事來曲查辦,似非民主政治之下所應有之現象。

  又據原呈所稱全體六十戶云云。查六十戶者,實孔氏特殊之封建組織。孔氏族人大別為六十戶,每戶有戶首,戶首之上;有家長,家長戶首處理各戶之訴訟。每升堂,例陳黑紅鴨嘴棍;訴訟者,則跪述事由,口稱大老爺,且動遭肉刑,儼然專制時代之小朝廷。聽訟則以情不以理,所謂情者,大抵由金錢交易而來。案經判決,雖至冤屈,亦不敢訴諸公堂。曲阜縣知事,對於孔族及其所屬之訴訟,向來不敢過問。家長戶首又可以勒捐功名。例如捐廟員者,每職三十千至五十千文,而勒捐之事,又層出不絕。戶下孔氏,含冤忍屈,不見天日,已有年矣。衍聖公府又有「百戶」官職,雖異姓平民,一為「百戶」,即殺人兇犯亦可逍遙法外。以致一般土劣,爭出鉅資,乞求是職。雖鄰縣鄰省,認捐者亦不乏人。公府又有號喪戶條帚戶等名稱,尤屬離奇。是等官員,大都狐假虎威,欺壓良善,不僅害及戶下孔氏,直害及異姓民眾,又不僅害及一縣,且害及鄰封。戶下孔氏,受其殃咎,猶可說也!異姓民眾,獨何辜歟?青天白日旗下,尚容有是制乎?

  本校設在曲阜,歷任皆感困難。前校長孔祥桐以開罪同族,至被控去職,銜恨遠引,發病而死。繼任校長范炳辰,蒞任一年之初,被控至十數次。本省教育廳設計委員會,主將本校遷至濟寧,遠避封建勢力,不為無因。還吾到校以來,對於孔氏族人,向無不恭。又曾倡議重印孔氏遺書,如《微波榭叢書》以及《儀鄭堂集》等,表揚先哲之思,不為無征。本校學生三百余人,隸曲阜縣籍者將及十分之二。附屬小學四百餘人,除外縣一、二十人外,餘盡屬曲阜縣籍,民眾學校婦女部,完全為曲阜縣學生。所謂曲阜縣籍之學生,孔氏子女,迨居半數。本年經費困難萬分,因曲阜縣教育局取締私塾,學生無處就學,本校附小本七班經費,又特開兩班以資收容。對於地方社會,及孔子後裔,不謂不厚。本校常年經費五六萬元,除薪俸支去半數外,余多消費於曲阜縣內。學生每人每年,率各消費七八十元。曲阜縣商業,所以尚能如今者,本校不為無力。此次署名控還吾者,並非六十戶戶首,多系鄉居之人,對於所控各節未必知情,有無冒簽假借等事,亦難確定,且有土劣混羼其中。經還吾詢問:凡孔氏稍明事理者,類未參加此事。且謂孔傳堉等此種舉動,實為有識者所竊笑。

  縱能盡如彼等之意,將校長查明嚴辦,昭示大眾,後來者將難乎為繼。勢非將本校遷移濟寧或兗州,無法辦理。若然,則本校附小四百學生,將為之失學,曲阜商業,將為之蕭條矣。

  前津浦路開修時,原議以曲阜縣城為車站,衍聖公府迷信風水,力加反對,遂改道離城十八裡外之姚村,至使商賈行旅,均感不便。馴至曲阜縣城內社會,仍保持其中古狀態,未能進化。由今視昔,事同一例。曲卓民眾何負于孔傳堉等,必使常在半開化之境,不能吸收近代之文明?即孔氏子弟亦何樂而為此?孔氏六十戶中不乏開明之士,當不能坐視該孔傳堉等之胡作非為,而瞑然無睹也。

  更有進者。還吾自加入本党,信奉總理遺教,向未違背黨紀。在武漢時,曾被共產黨逮捕下獄兩月有餘,分共之後,方被釋出。原呈所謂:「言行均涉過激,絕非民黨本色」云云者,不知果何據而雲然?該孔傳堉等並非本党同志,所謂過激本色之意義,恐未必深曉。今竟誣告本党同志,本党應有所以處置之法。不然,效尤者接踵而起,不將從此多事乎?還吾自在北京大學畢業之後,從事教育,曆有年所。十五年秋,又入廣州中國國民黨學術院,受五個月之嚴格訓練。此次任職,抱定三民主義教育宗旨,遵守上級機關法令,凡有例假,無不執行,對於院部功令,向未違背。且北伐成功以還,中央長教育行政者,前為蔡孑民先生,今為蔣夢麟先生,在山東則為教育廳何仙槎廳長,均系十年前林琴南所視為「覆孔孟,鏟倫常」者也。蔡先生複林琴南書,猶在《言行錄》中,蔣先生主編《新教育》,何廳長著文《新潮》,還吾在當時景佩實深,追隨十年,舊志未改,至於今日,對於院部本旨所在,亦不願稍有出入。原呈:「鈞部管持全國教育,方針所在,施行劃一,對於孔子從未有鄙夷侮辱之明文,該校長如此放縱,究系採取何種教育?稟承何項意旨?抑或別開生面,另有主義?」云云。顯系有意陷害,無所不用其極。

  還吾未嘗出入孔教會之門,亦未嘗至衍聖公府專誠拜謁,可謂賦性乖僻。又未嘗日日讀經,當然學術不純。而本省教廳訓令第六九三號內開:「校長宋還吾態度和藹,與教職員學生精神融洽,作事頗具熱誠,校務支配,均甚適當,對於教員之聘請,尤為盡心」云云。不虞之譽,竟臨藐躬,清夜自思,良不敢任。還吾籍隸山東舊曹州府城武縣,確在北京大學畢業,與本省教育廳何廳長不無同鄉同學之嫌,所謂:「因有奧援」者,殆以此耶?但因與廳長有同鄉同學之嫌,即不得充校長,不知依據何種法典?院部有無明令?至於是否濫長,官廳自可考查,社會亦有公論,無俟還吾喋喋矣。還吾奉職無狀,得罪巨室,至使孔傳堉等夤緣權要,越級呈控,混亂法規之程序。教育無法進行,學生因之傍徨。午夜疚心,莫知所從。本宜躬候裁處,靜默無言,但恐社會不明真象,評判無所根據,故撮述大概如右。邦人君子,其共鑒之。

  七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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