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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流》編校後記(3)


  三

  前些時,偶然翻閱日本青木正兒[49]的《支那文藝論叢》,看見在一篇《將胡適漩在中心的文學革命》裡,有雲──「民國七年(1918)六月,《新青年》突然出了《易蔔生號》。這是文學底革命軍進攻舊劇的城的鳴鏑。那陣勢,是以胡將軍的《易蔔生主義》為先鋒,胡適羅家倫共譯的《娜拉》(至第三幕),陶履恭的《國民之敵》和吳弱男的《小愛友夫》(各第一幕)為中軍,袁振英的《易蔔生傳》為殿軍,勇壯地出陳。他們的進攻這城的行動,原是戰鬥的次序,非向這裡不可的,但使他們至於如此迅速地成為奇兵底的原因,卻似乎是這樣──因為其時恰恰昆曲在北京突然盛行,所以就有對此叫出反抗之聲的必要了。那真相,征之同丈的翌月號上錢玄同君之所說(隨感錄十八),漏著反抗底口吻,是明明白白的。……」

  但何以大家偏要選出 Ibsen 來呢?如青木教授在後文所說,因為要建設西洋式的新劇,要高揚戲劇到真的文學底地位,要以白話來興散文劇,還有,因為事已亟矣,便只好先以實例來刺戟天下讀書人的直感:這自然都確當的。但我想,也還因為 Ibsen 敢於挑戰社會,敢於獨戰多數,那時的紹介者,恐怕是頗有以孤軍而被包圍於舊壘中之感的罷,現在細看墓礙,還可以覺到悲涼,然而意氣是壯盛的。

  那時的此後雖然頗有些紙面上的紛爭,但不久也就沉寂,戲劇還是那樣舊,舊壘還是那樣堅;當時的《時事新報》[50]所斥為「新偶像」者,終於也並沒有打動一點中國的舊家子的心。後三年,林紓將「Gengangere」譯成小說模樣,名曰《梅孽》──但書尾校者的按語,卻偏說「此書曾由潘家洵先生編為戲劇,名曰《群鬼》」──從譯者看來,Ibsen 的作意還不過是這樣的──

  「此書用意甚微:蓋勸告少年,勿作浪遊,身被隱疾,腎宮一敗,生子必不永年。……余恐讀者不解,故弁以數言。」

  然而這還不算不幸。再後幾年,則恰如 Ibsen 名成身退,向大眾伸出和睦的手來一樣,先前欣賞那汲 Ibsen 之流的劇本《終身大事》[51]的英年,也多拜倒於《天女散花》,《黛玉葬花》的台下了。

  不知是有意呢還是偶然,潘家洵先生的《Hedda Ga-bler》[52]的譯本,今年突然在《小說月報》上發表了,計算起來,距作者的誕生是一百年,距《易蔔生號》[53]的出版已經滿十年。我們自然並不是要繼《新青年》的遺蹤,不過為追懷這曾經震動一時的巨人起見,也翻了幾篇短文[54],聊算一個記念。因為是短文的雜集,系統是沒有的。但也略有線索可言:第一篇可略知 Ibsen 的生平和著作;第二篇敘述得更詳明;第三篇將他的後期重要著作,當作一大篇劇曲看,而作者自己是主人。第四篇是通敘他的性格,著作的瑣屑的來由和在世界上的影響的,是只有他的老友 G.Brandes 才能寫作的文字。第五篇則說他的劇本所以為英國所不解的緣故,其中有許多話,也可移贈中國的。可惜他的後期著作,惟 BranFdes 略及數言,沒有另外的詳論,或者有島武郎的一篇《盧勃克和伊裡納的後來》[55],可以稍彌缺憾的罷。這曾譯載在本年一月的《小說月報》上,那意見,和 Brandes 的相同。

  「人」第一,「藝術底工作」第一呢?這問題,是在力作一生之後,才會發生,也才能解答。獨戰到底,還是終於向大家伸出和睦之手來呢?這問題,是在戰鬥一生之後,才能發生,也才能解答。不幸 Ibsen 將後一問解答了,他於是嘗到「勝者的悲哀」。

  世間大約該還有從集團主義的觀點,來批評 Ibsen 的論文罷,無奈我們現在手頭沒有這些,所以無從紹介。這種工作,以待「革命的智識階級」及其「指導者」罷。

  此外,還想將校正《文藝政策》時所想到的說幾句:

  托羅茲基是博學的,又以雄辯著名,所以他的演說,恰如狂濤,聲勢浩大,噴沫四飛。但那結末的豫想,其實是太過於理想底的──據我個人的意見。因為那問題的成立,幾乎是並非提出而是襲來,不在將來而在當面。文藝應否受黨的嚴緊的指導的問題,我們且不問;我覺得耐人尋味的,是在「那巴斯圖」派因怕主義變質而主嚴,托羅茲基因文藝不能孤生而主寬的問題。許多言辭,其實不過是裝飾的枝葉。這問題看去雖然簡單,但倘以文藝為政治鬥爭的一翼的時候,是很不容易解決的。

  一九二八年八月十一日,魯迅

  【注釋】

  [49] 青木正兒(1887—1964):日本的中國文學研究者,京都大學教授。著有《中國近代戲曲史》等。

  [50] 《時事新報》:一九〇七年十二月在上海創刊的日報。初為資產階級改良派報紙,辛亥革命後,成為擁護北洋軍閥段祺瑞的政客集團研究系的報紙。一九二七年後由史量才等接辦。一九三五年為孔祥熙收買。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時停刊。

  [51] 《終身大事》:胡適所作的以婚姻問題為題材的劇本,載一九一九年三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三號。下文的《天女散花》《黛玉葬花》,是梅蘭芳所演的京劇。

  [52] 《Hedda Gabler》:《海得·加勃勒》(現譯《海達·高布樂》),易蔔生的劇本。譯文連載於一九二八年三、四、五月《小說月報》第十九卷第三、四、五號。

  [53] 《易蔔生號》:《新青年》的易蔔生專號(一九一八年六月第四卷第六號)。

  [54] 指梅川所譯挪威L.Aas的《伊孛生的事蹟》、郁達夫所譯英國 H.Ellis 的《伊孛生論》、魯迅所譯日本有島武郎的《伊孛生的工作態度》、林語堂所譯丹麥 G.Brandes的《Henrik Ibsen》以及梅川所譯英國 E.Roberts 的《Henrik Ibsen》。

  [55] 《盧勃克和伊裡納的後來》:日本有島武郎評論易蔔生劇作《死人復活時》的文章,魯迅譯。載《小說月報》第十九卷第一號,後收入《壁下譯叢》。盧勃克和伊裡納(現譯魯貝克和愛呂尼)是劇中的主要人物。下文的「人」第一,「藝術底工作」第一呢?是易蔔生通過這兩個人物提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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