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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楊樹達」君的襲來(3)


  他躺著唱起歌來。但我於他已經毫不感到興味,一面想,自己竟受了這樣淺薄卑劣的欺騙了,一面卻照了他的歌調吹著口笛,借此噓出我心中的厭惡來。

  「哈哈哈!」他翹起一足,指著自己鞋尖大笑。那是玄色的深梁的布鞋,褲是西式的,全體是一個時髦的學生。

  我知道,他是在嘲笑我的鞋尖已破,但已經毫不感到什麼興味了。

  他忽而起來,走出房外去,兩面一看,極靈敏地找著了廁所,小解了。我跟在他後面,也陪著他小解了。

  我們仍然回到房裡。

  「嚇!什麼東西!……」他又要開始。

  我可是有些不耐煩了,但仍然懇切地對他說:

  「你可以停止了。我已經知道你的瘋是裝出來的。你此來也另外還藏著別的意思。如果是人,見人就可以明白的說,無須裝怪相。還是說真話罷,否則,白費許多工夫,毫無用處的。」

  他貌如不聽見,兩手摟著褲襠,大約是扣扣子,眼睛卻注視著壁上的一張水彩畫。過了一會,就用第二個指頭指著那畫大笑:

  「哈哈哈!」

  這些單調的動作和照例的笑聲,我本已早經覺得枯燥的了,而況是假裝的,又如此拙劣,便愈加看得煩厭。他側立在我的前面,我坐著,便用了曾被譏笑的破的鞋尖一觸他的脛骨,說:

  「已經知道是假的了,還裝甚麼呢?還不如直說出你的本意來。」

  但他貌如不聽見,徘徊之間,突然取了帽和鉛筆匣,向外走去了。

  這一著棋是又出於我的意外的,因為我還希望他是一個可以理喻,能知慚愧的青年。他身體很強壯,相貌很端正。TolFstoi和Andreev的發音也還正。

  我追到風門前,拉住他的手,說道,「何必就走,還是自己說出本意來罷,我可以更明白些……」他卻一手亂搖,終於閉了眼睛,拼兩手向我一擋,手掌很平的正對著我:他大概是懂得一點國粹的拳術的。

  他又往外走。我一直送到大門口,仍然用前說去固留,而他推而且掙,終於掙出大門了。他在街上走得很傲然,而且從容地。

  這樣子,楊樹達君就遠了。

  我回進來,才向女工問他進來時候的情形。

  「他說了名字之後,我問他要名片,他在衣袋裡掏了一會,說道,『阿,名片忘了,還是你去說一聲罷。』笑嘻嘻,一點不像瘋的。」女工說。

  我愈覺得要嘔吐了。

  然而這手段卻確乎使我受損了,──除了先前的侮辱和恫嚇之外。我的女工從此就將門關起來,到晚上聽得打門聲,只大叫是誰,卻不出去,總須我自己去開門。我寫完這篇文字之間,就放下了四回筆。

  「你不舒服罷?」楊樹達君曾經這樣問過我。

  是的,我的確不舒服。我歷來對於中國的情形,本來多已不舒服的了,但我還沒有豫料到學界或文界對於他的敵手竟至于用了瘋子來做武器,而這瘋子又是假的,而裝這假瘋子的又是青年的學生。

  二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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