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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楊樹達」君的襲來(2)


  女工很惶窘了,但終於很怕的回答:「沒有。」

  「哈哈哈,你也說謊!」

  女工逃出去了。他換了一個坐位,指著茶的熱氣,說:

  「多麼涼。」

  我想:這意思大概算是譏刺我,猶言不肯將錢助人,是涼血動物。

  「拿錢來!」他忽而發出大聲,手腳也愈加舞蹈起來,「不給錢是不走的!」

  「沒有錢。」我仍然照先的說。

  「沒有錢?你怎麼吃飯?我也要吃飯。哈哈哈哈。」

  「我有我吃飯的錢,沒有給你的錢。你自己掙去。」

  「我的小說賣不出去。哈哈哈!」

  我想:他或者投了幾回稿,沒有登出,氣昏了。然而為什麼向我為難呢?大概是反對我的作風的。或者是有些神經病的罷。

  「你要做就做,要不做就不做,一做就登出,送許多錢,還說沒有,哈哈哈哈。晨報館的錢已經送來了罷,哈哈哈。

  什麼東西!周作人,錢玄同;周樹人就是魯迅,做小說的,對不對?孫伏園;馬裕藻就是馬幼漁,對不對?陳通伯,郁達夫。什麼東西!Tolstoi,Andreev,張三,什麼東西!哈哈哈,馮玉祥,吳佩孚,哈哈哈。」

  「你是為了我不再向晨報館投稿的事而來的麼?」但我又即刻覺到我的推測有些不確了,因為我沒有見過楊遇夫馬幼漁在《晨報副鐫》上做過文章,不至於拉在一起;況且我的譯稿的稿費至今還沒有著落,他該不至於來說反話的。

  「不給錢是不走的。什麼東西,還要找!還要找陳通伯去。

  我就要找你的兄弟去,找周作人去,找你的哥哥去。」

  我想:他連我的兄弟哥哥都要找遍,大有恢復滅族法之意了,的確古人的凶心都遺傳在現在的青年中。我同時又覺得這意思有些可笑,就自己微笑起來。

  「你不舒服罷?」他忽然問。

  「是的,有些不舒服,但是因為你罵得不中肯。」

  「我朝南。」他又忽而站起來,向後窗立著說。

  我想:這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忽而在我的床上躺下了。我拉開窗幔,使我的佳客的臉顯得清楚些,以便格外看見他的笑貌。他果然有所動作了,是使他自己的眼角和嘴角都顫抖起來,以顯示凶相和瘋相,但每一抖都很費力,所以不到十抖,臉上也就平靜了。

  我想:這近於瘋人的神經性痙攣,然而顫動何以如此不調勻,牽連的範圍又何以如此之大,並且很不自然呢?──一定,他是裝出來的。

  我對於這楊樹達君的納罕和相當的尊重,忽然都消失了,接著就湧起要嘔吐和沾了齷齪東西似的感情來。原來我先前的推測,都太近於理想的了。初見時我以為簡率的口調,他的意思不過是裝瘋,以熱茶為冷,以北為南的話,也不過是裝瘋。從他的言語舉動綜合起來,其本意無非是用了無賴和狂人的混合狀態,先向我加以侮辱和恫嚇,希圖由此傳到別個,使我和他所提出的人們都不敢再做辯論或別樣的文章。而萬一自己遇到困難的時候,則就用「神經病」這一個盾牌來減輕自己的責任。但當時不知怎樣,我對於他裝瘋技術的拙劣,就是其拙至於使我在先覺不出他是瘋人,後來漸漸覺到有些瘋意,而又立刻露出破綻的事,尤其抱著特別的反感了。

  【注釋】

  晨報:梁啟超、湯化龍等組織的政治團體研究系的機關報。

  一九一六年八月創刊于北京,原名《晨鐘報》,一九一八年十二月改名《晨報》,一九二八年六月停刊。它的副刊《晨報副刊》一九二一年十月創刊,一九二八年六月停刊。《晨報》在政治上擁護北洋政府,但它的副刊在進步力量推動下,一個時期內曾是贊助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刊物之一。魯迅在一九二一年秋至一九二四年冬孫伏園任編輯時經常為它撰稿,孫伏園去職後即不再投稿。

  周作人(1885—1967):字啟明,浙江紹興人,魯迅的二弟。曾留學日本,當時任北京大學教授。抗日戰爭期間墮落為漢奸。

  孫伏園(1894—1966):原名福源,浙江紹興人。北京大學畢業,新潮社和語絲社成員。先後任《晨報副刊》《京報副刊》編輯。著有《伏園遊記》《魯迅先生二三事》等。

  馬裕藻(1878—1945):字幼漁,浙江鄞縣人。曾留學日本,當時任北京大學國文系教授。

  陳通伯(1896—1970):名源,字通伯,筆名西瀅,江蘇無錫人。當時任北京大學教授,現代評論派的主要成員。

  郁達夫:參看本卷第155頁注

   Tolstoi:托爾斯泰。Andreev,安德烈夫。

  馮玉祥(1882—1948):字煥章,安徽巢縣人,北洋直系將領,當時任國民軍總司令。後來逐漸傾向進步。吳佩孚(1873—1939):字子玉,山東蓬萊人,北洋直系軍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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