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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正傳》的成因(2)


  第一章登出之後,便「苦」字臨頭了,每七天必須做一篇。我那時雖然並不忙,然而正在做流民,夜晚睡在做通路的屋子裡,這屋子只有一個後窗,連好好的寫字地方也沒有,那裡能夠靜坐一會,想一下。伏園雖然還沒有現在這樣胖,但已經笑嬉嬉,善於催稿了。每星期來一回,一有機會,就是:

  「先生《阿Q正傳》……明天要付排了。」於是只得做,心裡想著「俗語說:『討飯怕狗咬,秀才怕歲考。』我既非秀才,又要周考真是為難……」然而終於又一章。但是,似乎漸漸認真起來了;伏園也覺得不很「開心」,所以從第二章起,便移在「新文藝」欄裡。

  這樣地一週一周挨下去,於是乎就不免發生阿Q可要做革命黨的問題了。據我的意思,中國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會做的。我的阿Q的運命,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並不是兩個。民國元年已經過去,無可追蹤了,但此後倘再有改革,我相信還會有阿Q似的革命黨出現。我也很願意如人們所說,我只寫出了現在以前的或一時期,但我還恐怕我所看見的並非現代的前身,而是其後,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後。其實這也不算辱沒了革命党,阿Q究竟已經用竹筷盤上他的辮子了;此後十五年,長虹「走到出版界」,不也就成為一個中國的「綏惠略夫」了麼?

  《阿Q正傳》大約做了兩個月,我實在很想收束了,但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似乎伏園不贊成,或者是我疑心倘一收束,他會來抗議,所以將「大團圓」藏在心裡,而阿Q卻已經漸漸向死路上走。到最末的一章,伏園倘在,也許會壓下,而要求放阿Q多活幾星期的罷。但是「會逢其適」,他回去了,代庖的是何作霖君,于阿Q素無愛憎,我便將「大團圓」送去,他便登出來。待到伏園回京,阿Q已經槍斃了一個多月了。縱令伏園怎樣善於催稿,如何笑嬉嬉,也無法再說「先生,《阿Q正傳》……」從此我總算收束了一件事,可以另幹別的去。另幹了別的什麼,現在也已經記不清,但大概還是這一類的事。

  其實「大團圓」倒不是「隨意」給他的;至於初寫時可曾料到,那倒確乎也是一個疑問。我仿佛記得:沒有料到。不過這也無法,誰能開首就料到人們的「大團圓」?不但對於阿Q,連我自己將來的「大團圓」,我就料不到究竟是怎樣。終於是「學者」,或「教授」乎?還是「學匪」或「學棍」呢?

  「官僚」乎,還是「刀筆吏」呢?「思想界之權威」乎,抑「思想界先驅者」乎,抑又「世故的老人」乎?「藝術家」?

  「戰士」?抑又是見客不怕麻煩的特別「亞拉籍夫」乎?乎?乎?

  乎?乎?

  但阿Q自然還可以有各種別樣的結果,不過這不是我所知道的事。

  先前,我覺得我很有寫得「太過」的地方,近來卻不這樣想了。中國現在的事,即使如實描寫,在別國的人們,或將來的好中國的人們看來,也都會覺得grotesk。我常常假想一件事,自以為這是想得太奇怪了;但倘遇到相類的事實,卻往往更奇怪。在這事實發生以前,以我的淺見寡識,是萬萬想不到的。

  大約一個多月以前,這裡槍斃一個強盜,兩個穿短衣的人各拿手槍,一共打了七槍。不知道是打了不死呢,還是死了仍然打,所以要打得這麼多。當時我便對我的一群少年同學們發感慨,說:這是民國初年初用槍斃的時候的情形;現在隔了十多年,應該進步些,無須給死者這麼多的苦痛。北京就不然,犯人未到刑場,刑吏就從後腦一槍,結果了性命,本人還來不及知道已經死了呢。所以北京究竟是「首善之區」,便是死刑,也比外省的好得遠。

  但是前幾天看見十一月二十三日的北京《世界日報》,又知道我的話並不的確了,那第六版上有一條新聞,題目是《杜小拴子刀鍘而死》,共分五節,現在撮錄一節在下面——

  杜小拴子刀鍘餘人槍斃:先時,衛戍司令部因為從了毅軍各兵士的請求,決定用「梟首刑」,所以杜等不曾到場以前,刑場已預備好了鍘草大刀一把了。刀是長形的,下邊是木底,中縫有厚大而銳利的刀一把,刀下頭有一孔,橫嵌木上,可以上下的活動,杜等四人入刑場之後,由招扶的兵士把杜等架下刑車,就叫他們臉沖北,對著已備好的刑桌前站著。……杜並沒有跪,有外右五區的某巡官去問杜:要人把著不要?杜就笑而不答,後來就自己跑到刀前,自己睡在刀上,仰面受刑,先時行刑兵已將刀抬起,杜枕到適宜的地方後,行刑兵就合眼猛力一鍘,杜的身首,就不在一處了。當時血出極多。

  在旁邊跪等槍決的宋振山等三人,也各偷眼去看,中有趙振一名,身上還發起顫來。後由某排長拿手槍站在宋等的後面,先斃宋振山,後斃李有三趙振,每人都是一槍斃命。……先時,被害程步墀的兩個兒子忠智忠信,都在場觀看,放聲大哭,到各人執刑之後,去大喊:爸!媽呀!你的仇已報了!我們怎麼辦哪?聽的人都非常難過,後來由家族引導著回家去了。

  假如有一個天才,真感著時代的心搏,在十一月二十二日發表出記敘這樣情景的小說來,我想,許多讀者一定以為是說著包龍圖爺爺時代的事,在西曆十一世紀,和我們相差將有九百年。

  這真是怎麼好……

  至於《阿Q正傳》的譯本,我只看見過兩種。法文的登在八月分的《歐羅巴》上,還止三分之一,是有刪節的。英文的似乎譯得很懇切,但我不懂英文,不能說什麼。只是偶然看見還有可以商榷的兩處:一是「三百大錢九二串」當譯為「三百大錢,以九十二文作為一百」的意思;二是「柿油黨」不如譯音,因為原是「自由黨」,鄉下人不能懂,便訛成他們能懂的「柿油黨」了。

  十二月三日,在廈門寫。

  【注釋】

  「走到出版界」:高長虹在他主編的《狂飆》週刊上陸續發表的批評文字的總題,後印有單行本,上海泰東圖書局發行。

  「綏惠略夫」:俄國作家阿爾志跋綏夫的小說《工人綏惠略夫》中的人物,一個無政府主義者。高長虹在《1925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內以綏惠略夫自比,說他初訪魯迅的情形,使他「想像到亞拉籍夫與綏惠略夫會面時情形之仿佛」(亞拉籍夫也是《工人綏惠略夫》中的人物)。

  「會逢其適」:語見《文中子·中說·周公》,原是「會當其意有所適」的意思。章士釗在《甲寅》週刊第一卷第一號(一九二五年七月十八日)發表的《毀法辨》中錯誤地把它當作「適逢其會」來用。作者在這裡順筆給予諷刺。

  何作霖:廣東東莞人,北京大學畢業。當時任《晨報》編輯。

  Grotesk:德語,意思是古怪的、荒誕的。

  包龍圖:即包拯(999—1062),宋代安徽合肥人,曾官龍圖閣直學士。舊日民間關於他的傳說很多;在《三俠五義》等小說或戲劇中,都有他用鍘刀鍘人的故事。

  指敬隱漁譯的法文本和梁社乾譯的英文本。法文譯本發表在羅曼·羅蘭主編的《歐羅巴》月刊第四十一、四十二期(一九二六年五月十五日、六月十五日);《序》被刪去,其餘各章均有節略。英文譯本一九二六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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