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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支日記(6)


  七月四日晴。

  早晨,仍然被一個蠅子在臉上爬來爬去爬醒,仍然趕不走,仍然只得自己起來。品青的回信來了,說孔德學校沒有《閭邱辨囿》。

  也還是因為那一本《從小說看來的支那民族性》。因為那裡面講到中國的肴饌,所以也就想查一查中國的肴饌。我於此道向來不留心,所見過的舊記,只有《禮記》裡的所謂「八珍」[27],《酉陽雜俎》[28]裡的一張御賜菜帳和袁枚名士的《隨園食單》[29]。元朝有和斯輝的《飲饌正要》[30],只站在舊書店頭翻了一翻,大概是元版的,所以買不起。唐朝的呢,有楊煜的《膳夫經手錄》[31],就收在《閭邱辨囿》中。現在這書既然借不到,只好拉倒了。

  近年嘗聽到本國人和外國人頌揚中國菜,說是怎樣可口,怎樣衛生,世界上第一,宇宙間第n。但我實在不知道怎樣的是中國菜。我們有幾處是嚼蔥蒜和雜合面餅,有幾處是用醋,辣椒,醃菜下飯;還有許多人是只能舐黑鹽,還有許多人是連黑鹽也沒得舐。中外人士以為可口,衛生,第一而第n的,當然不是這些;應該是闊人,上等人所吃的肴饌。但我總覺得不能因為他們這麼吃,便將中國菜考列一等,正如去年雖然出了兩三位「高等華人」,而別的人們也還是「下等」的一般。

  安岡氏的論中國菜,所引據的是威廉士的《中國》[32](《Middle:Kingdom:by:Williams》),在最末《耽享樂而淫風熾盛》這一篇中。其中有這麼一段——

  「這好色的國民,便在尋求食物的原料時,也大概以所想像的性欲底效能為目的。從國外輸入的特殊產物的最多數,就是認為含有這種效能的東西……在大宴會中,許多菜單的最大部分,即是想像為含有或種特殊的強壯劑底性質的奇妙的原料所做……」

  我自己想,我對於外國人的指摘本國的缺失,是不很發生反感的,但看到這裡卻不能不失笑。筵席上的中國菜誠然大抵濃厚,然而並非國民的常食;中國的闊人誠然很多淫昏,但還不至於將肴饌和壯陽藥併合。「紂雖不善,不如是之甚也。」[33]研究中國的外國人,想得太深,感得太敏,便常常得到這樣——比「支那人」更有性底敏感——的結果。

  安岡氏又自己說——

  「筍和支那人的關係,也與蝦正相同。彼國人的嗜筍,可謂在日本人以上。雖然是可笑的話,也許是因為那挺然翹然的姿勢,引起想像來的罷。」

  會稽至今多竹。竹,古人是很寶貴的,所以曾有「會稽竹箭」[34]的話。然而寶貴它的原因是在可以做箭,用於戰鬥,並非因為它「挺然翹然」像男根。多竹,即多筍;因為多,那價錢就和北京的白菜差不多。我在故鄉,就吃了十多年筍,現在回想,自省,無論如何,總是絲毫也尋不出吃筍時,愛它「挺然翹然」的思想的影子來。因為姿勢而想像它的效能的東西是有一種的,就是肉蓯蓉[35],然而那是藥,不是菜。總之,筍雖然常見於南邊的竹林中和食桌上,正如街頭的電幹和屋裡的柱子一般,雖「挺然翹然」,和色欲的大小大概是沒有什麼關係的。

  然而洗刷了這一點,並不足證明中國人是正經的國民。要得結論,還很費周折罷。可是中國人偏不肯研究自己。安岡氏又說,「去今十餘年前,有……稱為《留東外史》[36]這一種不知作者的小說,似乎是記事實,大概是以惡意地描寫日本人的性底不道德為目的的。然而通讀全篇,較之攻擊日本人,倒是不識不知地將支那留學生的不品行,特地費了力招供出來的地方更其多,是滑稽的事。」這是真的,要證明中國人的不正經,倒在自以為正經地禁止男女同學,禁止模特兒這些事件上。

  我沒有恭逢過奉陪「大宴會」的光榮,只是經歷了幾回中宴會,吃些燕窩魚翅。現在回想,宴中宴後,倒也並不特別發生好色之心。但至今覺得奇怪的,是在燉,蒸,煨的爛熟的肴饌中間,夾著一盤活活的醉蝦。據安岡氏說,蝦也是與性欲有關係的;不但從他,我在中國也聽到過這類話。然而我所以為奇怪的,是在這兩極端的錯雜,宛如文明爛熟的社會裡,忽然分明現出茹毛飲血的蠻風來。而這蠻風,又並非將由蠻野進向文明,乃是已由文明落向蠻野,假如比前者為白紙,將由此開始寫字,則後者便是塗滿了字的黑紙罷。一面制禮作樂,尊孫讀經,「四千年聲明文物之邦」,真是火候恰到好處了,而一面又坦然地放火殺人,姦淫擄掠,做著雖蠻人對於同族也還不肯做的事……全個中國,就是這樣的一席大宴會!

  我以為中國人的食物,應該去掉煮得爛熟,萎靡不振的;

  也去掉全生,或全活的。應該吃些雖然熟,然而還有些生的帶著鮮血的肉類……  正午,照例要吃午飯了,討論中止。菜是:乾菜,已不「挺然翹然」的筍乾,粉絲,醃菜。對於紹興,陳源教授所憎惡的是「師爺」和「刀筆吏的筆尖」,我所憎惡的是飯菜。

  《嘉泰會稽志》[37]已在石印了,但還未出版,我將來很想查一查,究竟紹興遇著過多少回大饑饉,竟這樣地嚇怕了居民,仿佛明天便要到世界末日似的,專喜歡儲藏幹物品。有菜,就曬乾;有魚,也曬乾;有豆,又曬乾;有筍,又曬得它不像樣;菱角是以富於水分,肉嫩而脆為特色的,也還要將它風乾……聽說探險北極的人,因為只吃罐頭食物,得不到新東西,常常要生壞血病;倘若紹興人肯帶了乾菜之類去探險,恐怕可以走得更遠一點罷。

  晚,得喬峰[38]信並叢蕪所譯的布寧[39]的短篇《輕微的欷歔》稿,在上海的一個書店裡默默地躺了半年,這回總算設法討回來了。

  中國人總不肯研究自己。從小說來看民族性,也就是一個好題目。此外,則道士思想(不是道教,是方士)與歷史上大事件的關係,在現今社會上的勢力;孔教徒怎樣使「聖道」變得和自己的無所不為相宜;戰國遊士說動人主的所謂「利」「害」是怎樣的,和現今的政客有無不同;中國從古到今有多少文字獄;歷來「流言」的製造散佈法和效驗等等……

  可以研究的新方面實在多。

  【注釋】

  [27]「八珍」:用八種烹調方法製成的食品。據《禮記·內則》,「八珍」的名目是:「淳熬、淳母、炮、擣珍、漬、熬、糝、肝膋。」

  [28]《酉陽雜俎》:段成式著,二十卷,續集十卷。內容多記秘書異事,為唐代筆記小說中最著名的一種;御賜菜帳見卷一《忠志》篇。段成式(?—863),字柯古,齊州臨淄(今山東臨淄)人,唐代文學家。

  [29]《隨園食單》:袁枚著,四卷。袁權(1716—1798),字子才,浙江錢塘(今杭州)人,清代詩人。曾任江蘇溧水、江浦、江甯等縣知縣,退職後築隨園于江寧城西小倉山,故又號隨園。

  [30]《飲饌正要》:應作《饑膳正要》,元代和斯輝著,三卷。

  和斯輝在元仁宗延襱間(1314—1320)曾任飲膳太醫,該書的內容便是記載關於飲膳衛生和育嬰妊娠等的知識。

  [31]《膳夫經手錄》:唐代楊煜著,四卷。書成于唐宣宗大中十年(1056)。楊煜(《新唐書》作陽曄),曾任巢縣縣令。

  [32]威廉士(S.W.Williams,1812—1884)美國傳教士,曾在美國駐華領事館任職。《中國》一書出版於一八七九年。

  [33]「紂雖不善,不如是之甚也。」語出《論語·子張》:(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紂,商代最後一個君主。

  [34]「會稽竹箭」:語出《爾雅·釋地》:「東南之美者,有會稽之竹箭焉。」

  [35]肉蓯蓉:一年生寄生草本植物,莖肉質,高尺餘,形如短柱。李時珍《本草綱目》說:「此物補而不峻,故有從容之號,從容,和緩之貌。」

  [36]《留東外史》:不肖生(向愷然)著。是一部描寫清末我國留日學生生活的類似「黑幕小說」的作品。

  [37]《嘉泰會稽志》:宋代施宿著,二十卷。宋甯宗嘉泰元年(1201)完成,故名。一九二六年夏紹興周肇祥等據清嘉慶間采鞠軒刊本影印。施宿,字武子,浙江吳興人,曾任紹興府通判。

  [38]喬峰:周建人,字喬峰,魯迅的三弟,生物學家。曾任商務印書館編輯。譯有達爾文《種的起源》、生物學論文選集《進化與退化》;著有《生物進化淺說》、《略講關於魯迅的事情》等。

  [39]叢蕪:韋叢蕪(1905—1978),安徽霍丘人,未名社成員。

  布寧(Иван Алексеевич Бунин,1870—1953),又譯蒲甯,俄國小說家。十月革命後僑居國外,後死於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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