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華蓋集續編 | 上頁 下頁 |
馬上支日記(4) |
|
七月二日晴。 午後,在前門外買藥後,繞到東單牌樓的東亞公司閑看。 這雖然不過是帶便販賣一點日本書,可是關於研究中國的就已經很不少。因為或種限制,只買了一本安岡秀夫所作的《從小說看來的支那民族性》⒇就走了,是薄薄的一本書,用大紅深黃做裝飾的,價一元二角。 傍晚坐在燈下,就看看那本書,他所引用的小說有三十四種,但其中也有其實並非小說和分一部為幾種的。蚊子來叮了好幾口,雖然似乎不過一兩個,但是坐不住了,點起蚊煙香來,這才總算漸漸太平下去。 安岡氏雖然很客氣,在緒言上說,「這樣的也不僅只支那人,便是在日本,怕也有難於漏網的。」但是,「一測那程度的高下和範圍的廣狹,則即使誇稱為支那的民族性,也毫無應該顧忌的處所,」所以從支那人的我看來,的確不免汗流浹背。只要看目錄就明白了:一,總說;二,過度置重於體面和儀容;三,安運命而肯罷休;四,能耐能忍;五,乏同情心多殘忍性;六,個人主義和事大主義;七,過度的儉省和不正的貪財;八,泥虛禮而尚虛文;九,迷信深;十,耽享樂而淫風熾盛。 他似乎很相信Smith的《Chinese:Characteristies》[21],常常引為典據。這書在他們,二十年前就有譯本,叫作《支那人氣質》;但是支那人的我們卻不大有人留心它。第一章就是Smith說,以為支那人是頗有點做戲氣味的民族,精神略有亢奮,就成了戲子樣,一字一句,一舉手一投足,都裝模裝樣,出於本心的分量,倒還是撐場面的分量多。這就是因為太重體面了,總想將自己的體面弄得十足,所以敢於做出這樣的言語動作來。總而言之,支那人的重要的國民性所成的複合關鍵,便是這「體面」。 我們試來博觀和內省,便可以知道這話並不過於刻毒。相傳為戲臺上的好對聯,是「戲場小天地,天地大戲場」。大家本來看得一切事不過是一齣戲,有誰認真的,就是蠢物。但這也並非專由積極的體面,心有不平而怯於報復,也便以萬事是戲的思想了之。萬事既然是戲,則不平也非真,而不報也非怯了。所以即使路見不平,不能拔刀相助,也還不失其為一個老牌的正人君子。 我所遇見的外國人,不知道可是受了Smith的影響,還是自己實驗出來的,就很有幾個留心研究著中國人之所謂「體面」或「面子」。但我覺得,他們實在是已經早有心得,而且應用了,倘若更加精深圓熟起來,則不但外交上一定勝利,還要取得上等「支那人」的好感情。這時須連「支那人」三個字也不說,代以「華人」,因為這也是關於「華人」的體面的。 我還記得民國初年到北京時,郵局門口的扁額是寫著「郵政局」的,後來外人不干涉中國內政的叫聲高起來,不知道是偶然還是什麼,不幾天,都一律改了「郵務局」了。外國人管理一點郵「務」,實在和內「政」不相干,這一齣戲就一直唱到現在。 向來,我總不相信國粹家道德家之類的痛哭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確有珠淚橫流,也須檢查他手巾上可浸著辣椒水或生薑汁。什麼保存國故,什麼振興道德,什麼維持公理,什麼整頓學風……心裡可真是這樣想?一做戲,則前臺的架子,總與在後臺的面目不相同。但看客雖然明知是戲,只要做得像,也仍然能夠為它悲喜,於是這齣戲就做下去了;有誰來揭穿的,他們反以為掃興。 中國人先前聽到俄國的「虛無黨」三個字,便嚇得屁滾尿流,不下於現在之所謂「赤化」。其實是何嘗有這麼一個「黨」;只是「虛無主義者」或「虛無思想者」卻是有的,是都介涅夫[22](I.Turgeniev)給創立出來的名目,指不信神,不信宗教,否定一切傳統和權威,要複歸那出於自由意志的生活的人物而言。但是,這樣的人物,從中國人看來也就已經可惡了。然而看看中國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們的對於神,宗教,傳統的權威,是「信」和「從」呢,還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們的善於變化,毫無特操,是什麼也不信從的,但總要擺出和內心兩樣的架子來。要尋虛無黨,在中國實在很不少;和俄國的不同的處所,只在他們這麼想,便這麼說,這麼做,我們的卻雖然這麼想,卻是那麼說,在後臺這麼做,到前臺又那麼做……將這種特別人物,另稱為「做戲的虛無黨」或「體面的虛無黨」以示區別罷,雖然這個形容詞和下面的名詞萬萬聯不起來。 夜,寄品青[23]信,托他向孔德學校去代借《閭邱辨囿》[24]。 夜半,在決計睡覺之前,從日曆上將今天的一張撕去,下面這一張是紅印的。我想,明天還是星期六,怎麼便用紅字了呢?仔細看時,有兩行小字道:「馬廠誓師再造共和紀念」[25]。我又想,明天可掛國旗呢?……於是,不想什麼,睡下了。 【注釋】 ⒅孫傳芳(1885—1935):字馨遠,山東曆城人,北洋直系軍閥。曾任浙江督軍,一九二六年夏他盤踞蘇浙等地時,曾下令禁止上海美術專門學校西洋畫系用模特兒,並一再寫信給該校校長劉海粟,以為模特兒有違中國的「衣冠禮教」,必須嚴禁。如他在六月三日的一封信中說:「生人模型,東西洋固有此式,惟中國則素重禮教,四千年前,軒轅衣裳而治,即以裸裎袒裼為鄙野……模特兒止為西洋畫這一端,是西洋畫之範圍必不以缺此一端而有所不足,……亦何必求全召毀,俾淫畫淫劇易於附會。」(見一九二六年六月十日上海《新聞報》) ⒆亞伯拉罕:(Abraham):猶太族的始祖,約當公元前二千年自迦勒底遷居迦南(見《舊約·創世記》)。這裡所說黃帝即亞伯拉罕的考據,是日本佐佐木照山在一篇關於《穆天子傳》的文章中所發的怪論。 ⒇《從小說看來的支那民族性》:一九二六年四月東京聚芳閣出版,是一本誣衊中國民族的書。 [21]Smith:斯密斯(1845—1932),美國傳教士,曾居留中國五十餘年。他所著的《中國人氣質》一書,有日本澁江保譯本,一八九六年東京博文館出版。 [22]都介涅夫(W.c.TypKSZST,1818—1883):通譯屠格涅夫,俄國作家。這裡是指他的長篇小說《父與子》中的巴紮洛夫類型的人物。 [28]品青:即王品青。 [24]《閭邱辨囿》:叢書名。清代顧嗣立輯,共收書十種。 [25]「馬廠誓師再造共和紀念」:一九一七年七月張勳扶持溥儀復辟,事前曾得到段祺瑞的默契。段祺瑞原想利用張勳來解散國會,推倒總統黎元洪;但復辟事起,全國人民一致反對,他便轉而以擁護共和為名,於七月三日在天津西南面的馬廠誓師,出兵討伐張勳。張勳失敗後,北洋政府曾規定這天為「馬廠誓師再造共和紀念日」。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