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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信(4)


  但我還要對於「一個學生鈔了沫若的幾句詩」這事說幾句話;「罵得刻骨鏤心的痛快」的,似乎並不是我。因為我于詩向不留心,所以也沒有看過「沫若的詩」,因此即更不知道別人的是否鈔襲。陳源教授的那些話,說得壞一點,就是「捏造事實」,故意挑撥別人對我的惡感,真可以說發揮著他的真本領。說得客氣一點呢,他自說寫這信時是在「發熱」,那一定是熱度太高,發了昏,忘記裝腔了,不幸顯出本相;並且因為自己爬著,所以覺得我「跳到半天空」,自己抓破了皮膚或者一向就破著,卻以為被我「罵」破了。——但是,我在有意或無意中碰破了一角紙糊紳士服,那也許倒是有的;此後也保不定。彼此迎面而來,總不免要擠擦,碰磕,也並非「還不肯罷休」。

  紳士的跳踉醜態,實在特別好看,因為歷來隱藏蘊蓄著,所以一來就比下等人更濃厚。因這一回的放泄,我才悟到陳源教授大概是以為揭發叔華女士的剽竊小說圖畫的文章,也是我做的,[42]所以早就將「大盜」兩字掛在「冷箭」上,射向「思想界的權威者」。殊不知這也不是我做的,我並不看這些小說。「琵亞詞侶」的畫,我是愛看的,但是沒有書,直到那「剽竊」問題發生後,才刺激我去買了一本Art of A Beardsley來,化錢一元七。可憐教授的心目中所看見的並不是我的影,叫跳竟都白費了。遇見的「糞車」,也是境由心造的,正是自己腦子裡的貨色,要吐的唾沫,還是靜靜的咽下去罷。

  太費紙張了,雖然我不至於嬌貴到會發熱,但也得趕緊的收梢。然而還得粘上一段大罪狀——

  「據他自己的自傳,他從民國元年便做了教育部的官,從沒脫離過。所以袁世凱稱帝,他在教育部,曹錕賄選[43],他在教育部,『代表無恥的彭允彝[44]做總長,他也在教育部,甚而至於『代表無恥的章士釗』免了他的職後,他還大嚷『僉事這一個官兒倒也並不算怎樣的「區區」』,怎樣有人在那裡鑽謀補他的缺,怎樣以為無足輕重的人是『慷他人之慨』,如是如是,這樣這樣……這像『青年叛徒的領袖』嗎?

  「其實一個人做官也不大要緊,做了官再裝出這樣的面孔來可叫人有些噁心吧了。

  「現在又有人送他『土匪』的名號了。好一個『土匪』。」

  苦心孤詣給我加了上去的「土匪」的惡名,這一回忽又否認了,可見唾沫還是靜靜的咽下去好,免得後來自己舐回去。但是,「文士」別有慧心,那裡會給我便宜呢,自然即代以自「袁世凱稱帝」以來的罪惡,仿佛「稱帝」「賄選」那類事,我既在教育部,即等於全由我一手包辦似的。這是真的,從那時以來,我確沒有帶兵獨立過,但我也沒有冷笑雲南起義[45],也沒有希望國民軍[46]失敗;對於教育部,其實是脫離過兩回,一是張勳復辟[47]時,一就是章士釗長部時,前一回以教授的一點才力自然不知道,後一回卻忘卻得有些離奇。我向來就「裝出這樣的面孔」,不但毫不顧忌陳源教授可「有些噁心」,對於「孤桐先生」也一樣。要在我的面孔上尋出些有趣來,本來是沒頭腦的妄想,還是去看別的面孔罷。

  這類誤解似乎不止陳源教授,有些人也往往如此,以為教員清高,官僚是卑下的。真所謂「得意忘形」,「官僚官僚」的罵著。可悲的就在此,現在的罵官僚的人裡面,到外國去炸大[48]過一回而且做教員的就很多:所謂「鑽謀補他的缺」的也就是這一流,那時我說「僉事這一個官兒倒也並不算怎樣的『區區』」,就為此人的乘機想做官而發,刺他一針,聊且快意,不提防竟又被陳教授「刻骨鏤心」的記住了,也許又疑心我向他在「放冷箭」了罷。

  我並非因為自己是官僚,定要上儕于清高的教授之列,官僚的高下也因人而異,如所謂「孤桐先生」,做官時辦《甲寅》,佩服的人就很多,下臺之後,聽說更有生氣了。而我「下臺」時所做的文章,豈不是不但並不更有生氣,還招了陳源教授的一頓「教訓」[49],而且罪孽深重,延禍「面孔」了麼?

  這是以文才和面孔言;至於從別一方面看,則官僚與教授就有「一丘之貉」之歎,這就是說:錢的來源。國家行政機關的事務官所得的所謂俸錢,國立學校的教授所得的所謂薪水,還不是同一來源,出於國庫的麼?在曹錕政府下做國立學校的教員,和做官的沒有大區別。難道教員的是捐給了學校,所以特別清高了?袁世凱稱帝時代,陳源教授或者還在外國的研究室裡,是到了曹錕賄選前後才做教授的,比我到北京遲得多,福氣也比我好得多。曹錕賄選,他做教授,「代表無恥的彭允彝做總長」,他做教授,「甚而至於『代表無恥的章士釗』做總長」,他自然做教授,我可是被革掉了,甚而至於待到那「甚而至於『代表無恥的章士釗』」不做總長了,他自然還做教授,歸國以來,一帆風順,一個小釘子也沒有碰。這當然是因為有適宜的面孔,不「叫人有些噁心」之故嘍。看他臉上既無我一樣的可厭的「八字鬍子」,也可以說沒有「官僚的神情」,所以對於他的面孔,卻連我也並沒有什麼大「噁心」,而且仿佛還覺得有趣。這一類的面孔,只要再白胖一點,也許在中國就不可多得了。

  不免招我說幾句費話的不過是他對鏡裝成的姿勢和「爆發」出來的蘊蓄,但又即刻掩了起來,關上大門,據說「大約不再打這樣的筆墨官司」了。前面的香車既經杳然,我且不做叫門的事,因為這些時候所遇到的大概不過幾個家丁;而且已是往「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大學複校紀念會」的時候了,就這樣的算收束。

  二月一日

  【注釋】

  [42]關於淩叔華剽竊小說圖畫的問題,《晨報副刊》自一九二五年十月一日起,由徐志摩主編,報頭用了一幅敞胸半裸的西洋女人黑白畫像,無署名,徐志摩在開場白《我為什麼來辦我想怎麼辦》中也未聲明畫的來源;只是在同日刊載的淩叔華所作小說《中秋晚》後的附記中,順便說「副刊篇首廣告的圖案也都是淩女士的。」十月八日,《京報副刊》上登載了署名重余(陳學昭)的《似曾相識的〈晨報副刊〉篇首圖案》,指出該畫是剽竊英國畫家琵亞詞侶的。不久,《現代評論》第二卷第四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發表了淩叔華的小說《花之寺》,十一月十四日《京報副刊》又發表了署名晨牧的《零零碎碎》一則,暗指淩叔華的《花之寺》說:「挽近文學界抄襲手段日愈發達,……現在某女士竟把柴霍甫的《在消夏別墅》抄竄來了……  這樣換湯不換藥的小說,瞞得過世人的嗎?」陳西瀅疑心這兩篇文章都是魯迅所作。淩叔華,廣東番禺人,小說家。陳西瀅之妻。下文的琵亞詞侶,又譯畢亞茲萊(A.Beardsley,1872—1898),英國畫家。多用圖案性的黑白線條描繪社會生活。魯迅曾於一九二九年選印他的畫集《比亞茲萊畫選》(《藝苑朝華》第四輯)。

  [43]曹錕賄選:參看本卷第66頁注

  [44]彭允彝:參看本卷第159頁注。「代表無恥」云云,是當時北大教授胡適抨擊他的話(見《努力》週報第三十九期)。一九二五年八月,北京大學反對章士釗為教育總長,也宣佈與教育部脫離關係。在北大十七教授《致本校同事公函》中,曾說章士釗「是彭允彝一樣的無恥政客」,所以陳西瀅在這裡有「代表無恥的章士釗」這樣的反語。

  [45]雲南起義:蔡鍔等為反對袁世凱稱帝,在雲南組織護國軍,於一九一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發動討袁起義,很快得到全國各省的響應,袁被迫於一九一六年三月二十二日取消帝制。

  [46]國民軍:當時馮玉祥統率的傾向進步的軍隊。馮原屬北洋軍閥中直系吳佩孚的一系;一九二四年十月第二次直奉戰爭中,他在前線與奉軍妥協,通電主張停戰,回師北京,舉行「北京政變」,囚禁總統曹錕,並將所部軍隊改組為國民軍。

  [47]張勳復辟:張勳(1854—1923),字少軒,江西奉新人,北洋軍閥之一。一九一七年六月,他帶兵從徐州到北京,七月一日與康有為等擁清廢帝溥儀進行復辟。同月十二日即告失敗。作者于七月三日與教育部別的幾個部員同時憤而離職,亂平後於十六日返部。

  [48]炸大:形容出國留學「鍍金」後身價百倍。劉半農在《奉答陳通伯先生兼答SSS君及其前輩》(一九二六年二月一日《語絲》第六十四期)中說:「吳稚暉先生說過,留學生好比是麵筋,到西洋那大油鍋裡去一泡,馬上就蓬蓬勃勃漲得其大無外。」

  [49]「教訓」:陳西瀅在《致豈明》的第二封信中兼指魯迅說:

  「因為先生們太不自量,更加得意忘形起來,所以給先生一個小小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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