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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非閒話(三)(1)


  西瀅先生這回是義形於色,在《現代評論》四十八期的《閒話》裡很為被書賈擅自選印作品,因而受了物質上損害的作者抱不平。而且賤名也忝列于作者之列:惶恐透了。吃飯之後,寫一點自己的所感罷。至於捏筆的「動機」,那可大概是「不純潔」的。記得幼小時候住在故鄉,每看見紳士將一點騙人的自以為所謂恩惠,頒給下等人,而下等人不大感謝時,則斥之曰「不識抬舉!」我的父祖是讀書的,總該可以算得士流了,但不幸從我起,不知怎的就有了下等脾氣,不但恩惠,連吊慰都不很願意受,老實說罷:我總疑心是假的。這種疑心,大約就是「不識抬舉」的根苗,或者還要使寫出來的東西「不純潔」。

  我何嘗有什麼白刃在前,烈火在後,還是釘住書桌,非寫不可的「創作衝動」;雖然明知道這種衝動是純潔,高尚,可貴的,然而其如沒有何。前幾天早晨,被一個朋友怒視了兩眼,倒覺得臉有點熱,心有點酸,頗近乎有什麼衝動了,但後來被深秋的寒風一吹拂,臉上的溫度便復原,——沒有創作。至於已經印過的那些,那是被擠出來的。這「擠」字是擠牛乳之「擠」;這「擠牛乳」是專來說明「擠」字的,並非故意將我的作品比作牛乳,希冀裝在玻璃瓶裡,送進什麼「藝術之宮」。倘用現在突然流行起來了的論調,將青年的急於發表未熟的作品稱為「流產」,則我的便是「打胎」;或者簡直不是胎,是狸貓充太子。所以一寫完,便完事,管他媽的,書賈怎麼偷,文士怎麼說,都不再來提心吊膽。但是,如果有我所相信的人願意看,稱讚好,我終於是歡喜的。後來也集印了,為的是還想賣幾文錢,老實說。

  那麼,我在寫的時候沒有虔敬的心麼?答曰:有罷。即使沒有這種冠冕堂皇的心,也決不故意耍些油腔滑調。被擠著,還能嬉皮笑臉,遊戲三昧麼?倘能,那簡直是神仙了。

  我並沒有在呂純陽祖師門下投誠過。

  但寫出以後,卻也不很愛惜羽毛,有所謂「敝帚自珍」的意思,因為,已經說過,其時已經是「便完事,管他媽的」了。

  誰有心腸來管這些無聊的後事呢?所以雖然有什麼選家在那裡放出他那偉大的眼光,選印我的作品,我也照例給他一個不管。其實,要管也無從管起的。我曾經替人代理過一回收版稅的譯本,打聽得賣完之後,向書店去要錢,回信卻道,舊經理人已經辭職回家了,你向他要去罷;我們可是不知道。這書店在上海,我怎能趁了火車去向他坐索,或者打官司?但我對於這等選本,私心卻也有「竊以為不然」的幾點,一是原本上的錯字,雖然一見就明知道是錯的,他也照樣錯下去;

  二是他們每要發幾句偉論,例如什麼主義咧,什麼意思咧之類,大抵是我自己倒覺得並不這樣的事。自然,批評是「精神底冒險」,批評家的精神總比作者會先一步的,但在他們的所謂死屍上,我卻分明聽到心搏,這真是到死也說不到一塊兒,此外,倒也沒有什麼大怨氣了。

  這雖然似乎是東方文明式的大度,但其實倒怕是因為我不靠賣文營生。在中國,駢文壽序的定價往往還是每篇一百兩,然而白話不值錢;翻譯呢,聽說是自己不能創作而嫉妒別人去創作的壞心腸人所提倡的,將來文壇一進步,當然更要一文不值。我所寫出來的東西,當初雖然很碰過許多大釘子,現在的時價是每千字一至二三元,但是不很有這樣好主顧,常常只好盡些不知何自而來的義務。有些人以為我不但用了這些稿費或版稅造屋,買米,而且還靠它吸煙卷,吃果糖。殊不知那些款子是另外騙來的;我實在不很擅長於先裝鬼臉去嚇書坊老闆,然後和他接洽。我想,中國最不值錢的是工人的體力了,其次是咱們的所謂文章,只有伶俐最值錢。

  倘真要直直落落,借文字謀生,則據我的經驗,賣來賣去,來回至少一個月,多則一年餘,待款子寄到時,作者不但已經餓死,倘在夏天,連筋肉也都爛盡了,那裡還有吃飯的肚子。

  【注釋】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七日《語絲》週刊第五十六期。

  關於版權和創作動機問題,陳西瀅在《現代評論》第二卷第四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的《閒話》裡說:「有一種最取巧的竊盜他家的版權。……魯迅,郁達夫,葉紹鈞,落華生諸先生都各人有自己出版的創作集,現在有人用什麼小說選的名義,把那裡的小說部分或全部摽竊了去,自然他們自己書籍的銷路大受影響了。」又說:「一件藝術品的產生,除了純粹的創造衝動,是不是常常還夾雜著別的動機?是不是應當夾雜著別種不純潔的動機?……可是,看一看古今中外的各種文藝美術品,我們不能不說它們的產生的動機大都是混雜的。」

  「創作衝動」:陳西瀅在《現代評論》第二卷第四十八期的《閒話》中說:「他們有時創造的衝動來時,不工作便吃飯睡覺都不成,可是有時也懶懶的讓它過去了。」又說:「一到創作的時候,真正的藝術家又忘卻了一切,他只創造他心靈中最美最真實的東西,斷不肯放低自己的標準,去迎合普通讀者的心理。」

  狸貓充太子:這是從《宋史·李宸妃傳》宋仁宗(趙禎)生母李宸妃不敢認子的故事演變而來的傳說。清代石玉崑編述的公案小說《三俠五義》有這樣的情節:宋真宗無子,劉、李二妃皆懷孕,劉妃為爭立皇后,與太監密謀,在李妃生子時,用一隻剝皮的狸貓將小孩換下來。

  遊戲三昧:佛家語。這裡是無掛無礙、泰然遊戲的意思。

  呂純陽(798—?):即呂洞賓,名岩,號純陽子,相傳為唐末京兆(今陝西長安)人,隱居終南山。民間傳說他後來得道成仙,為「八仙」之一。他遊戲人間的故事如「三醉岳陽樓」、「三戲白牡丹」等在民間很流行。

  當時有些出版商任意編選作品牟利,編校工作往往十分粗疏,又好妄加評論。如一九二二年由魯莊雲奇編輯、小說研究社發行的《小說年鑒》,其中收有魯迅的《兔和貓》、《鴨的喜劇》等,在評論中竟說《兔和貓》是「進化論的縮寫」,對這篇小說在《晨報副刊》發表時的排校錯誤不僅未予改正,還添了新的錯誤,如將「我說不然」排成「說我不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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