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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到(五)


  我生得太早一點,連康有為們「公車上書」的時候,已經頗有些年紀了。政變之後,有族中的所謂長輩也者教誨我,說:康有為是想篡位,所以他的名字叫有為;有者,「富有天下」,為者,「貴為天子」也。非圖謀不軌而何?我想:誠然。

  可惡得很!

  長輩的訓誨於我是這樣的有力,所以我也很遵從讀書人家的家教。屏息低頭,毫不敢輕舉妄動。兩眼下視黃泉,看天就是傲慢,滿臉裝出死相,說笑就是放肆。我自然以為極應該的,但有時心裡也發生一點反抗。心的反抗,那時還不算什麼犯罪,似乎誅心之律,倒不及現在之嚴。

  但這心的反抗,也還是大人們引壞的,因為他們自己就常常隨便大說大笑,而單是禁止孩子。黔首們看見秦始皇那麼闊氣,搗亂的項羽道:「彼可取而代也!」沒出息的劉邦卻說:「大丈夫不當如是耶?」我是沒出息的一流,因為羡慕他們的隨意說笑,就很希望趕忙變成大人,——雖然此外也還有別種的原因。

  大丈夫不當如是耶,在我,無非只想不再裝死而已,欲望也並不甚奢。

  現在,可喜我已經大了,這大概是誰也不能否認的罷,無論用了怎樣古怪的「邏輯」。

  我於是就拋了死相,放心說笑起來,而不意立刻又碰了正經人的釘子:說是使他們「失望」了。我自然是知道的,先前是老人們的世界,現在是少年們的世界了;但竟不料治世的人們雖異,而其禁止說笑也則同。那麼,我的死相也還得裝下去,裝下去,「死而後已」,豈不痛哉!

  我於是又恨我生得太遲一點。何不早二十年,趕上那大人還准說笑的時候?真是「我生不辰」,正當可詛咒的時候,活在可詛咒的地方了。

  約翰彌耳說: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我們卻天下太平,連冷嘲也沒有。我想:暴君的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愚民的專制使人們變成死相。大家漸漸死下去,而自己反以為衛道有效,這才漸近于正經的活人。

  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

  四月十四日

  【注釋】

  本篇(五-六)最初分兩次發表下一九二五年四月十八日、二十二日《京報副刊》。

  「公車上書」:甲午(1894)戰爭失敗後,清政府於一八九五年與日本簽訂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當時康有為正在北京會試,就集合各省舉人一千三百餘人,聯名上書光緒皇帝,要求「拒和、遷都、變法」,史稱「公車上書」。按漢代用公家的車子載送應徵到京城的士人,所以後世舉人入京會試也稱「公車」。

  黔首:秦代對人民的稱呼。《史記·秦始皇本紀》:「更名民曰黔首。」

  秦始皇(前259—前210)::姓贏名政,戰國時秦國的國君。

  於公元前二二一年建立了我國第一個中央集權的封建王朝。

  項羽(前232—前202):名籍,字羽,下相(今江蘇宿遷西)人,秦末農民起義軍領袖。出身楚國貴族,亡秦後自立為「西楚霸王」。據《史記·項羽本紀》:「秦始皇帝游會稽,渡浙江,梁與籍俱觀。籍曰:『彼可取而代也。』」

  劉邦(前247—前195):沛(今江蘇沛縣)人,秦末農民起義軍領袖。在亡秦滅楚後建立了西漢王朝,廟號高祖。據《史記·高祖本紀》:「高祖常繇(徭)咸陽,縱觀,觀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死而後已」:語見諸葛亮《後出師表》。

  「我生不辰」:語見《詩經·大雅·桑柔》:「我生不辰,逢天僤怒。」不辰,不是時候;,大、盛。

  約翰彌耳(J.S.Mill,1806—1878):通譯約翰·穆勒,英國哲學家、經濟學家。著作有《邏輯體系》、《論自由》(嚴複中譯名分別為《穆勒名學》、《群己權界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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