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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到(四)


  先前,聽到二十四史不過是「相斫書」,是「獨夫的家譜」一類的話,便以為誠然。後來自己看起來,明白了:何嘗如此。

  歷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只因為塗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正如通過密葉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見點點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雜記,可更容易了然了,因為他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

  秦漢遠了,和現在的情形相差已多,且不道。元人著作寥寥。至於唐宋明的雜史之類,則現在多有。試將記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現今的狀況一比較,就當驚心動魄於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時間的流駛,獨與我們中國無關。現在的中華民國也還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

  以明末例現在,則中國的情形還可以更腐敗,更破爛,更凶酷,更殘虐,現在還不算達到極點。但明末的腐敗破爛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李自成,張獻忠鬧起來了。而張李的凶酷殘虐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滿洲兵進來了。

  難道所謂國民性者,真是這樣地難於改變的麼?倘如此,將來的命運便大略可想了,也還是一句爛熟的話:古已有之。

  伶俐人實在伶俐,所以,決不攻難古人,搖動古例的。古人做過的事,無論什麼,今人也都會做出來。而辯護古人,也就是辯護自己。況且我們是神州華胄,敢不「繩其祖武」麼?

  幸而誰也不敢十分決定說:國民性是決不會改變的。在這「不可知」中,雖可有破例——即其情形為從來所未有——的滅亡的恐怖,也可以有破例的複生的希望,這或者可作改革者的一點慰藉罷。

  但這一點慰藉,也會勾消在許多自詡古文明者流的筆上,淹死在許多誣告新文明者流的嘴上,撲滅在許多假冒新文明者流的言動上,因為相似的老例,也是「古已有之」的。

  其實這些人是一類,都是伶俐人,也都明白,中國雖完,自己的精神是不會苦的,——因為都能變出合式的態度來。

  倘有不信,請看清朝的漢人所做的頌揚武功的文章去,開口「大兵」,閉口「我軍」,你能料得到被這「大兵」「我軍」所敗的就是漢人的麼?你將以為漢人帶了兵將別的一種什麼野蠻腐敗民族殲滅了。

  然而這一流人是永遠勝利的,大約也將永久存在。在中國,惟他們最適於生存,而他們生存著的時候,中國便永遠免不掉反復著先前的運命。

  「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用了這許多好材料,難道竟不過老是演一齣輪回把戲而已麼?

  二月十六日

  【注釋】

  二十四史:指清代乾隆時「欽定」為「正史」的從《史記》到《明史》等二十四部史書。「相斫書」,意思是記載互相殺戮的書,語見《三國志·魏書》卷十三注引魚豢《魏略》:「豢又常從(隗禧)問《左氏傳》,禧答曰:『……《左氏》直相斫書耳,不足精意也。』」「獨夫的家譜」,意思是記載帝王一姓世系的書,梁啟超在《中國史界革命案》一文中曾說:「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

  李自成(1606—1645):陝西米脂人,明末農民起義領袖。

  明崇禎二年(1629)起義,後被推為闖王。明崇禎十七年(1644)一月在西安建立大順國,三月攻入北京。後明將吳三桂勾引清兵入關,李兵敗退出北京,次年在湖北通山縣九宮山被害。張獻忠(1606—1646),延安柳樹澗(今陝西定邊東)人,明末農民起義領袖。明崇禎三年起義,一六四四年入川,在成都建立大西國。清順治三年(1646)在川北鹽亭界為清兵所害。舊時史書(包括野史和雜記)中都有渲染李、張好殺人的記載。

  「繩其祖武」:語見《詩經·大雅·下武》。繩,繼續;武,步伐。

  輪回:佛家語。佛教以為生物各依其所作的「業」(修行的深淺、積德的多少、作惡的大小),永遠在「六道」(天道、人道、阿修羅道、地獄道、餓鬼道、畜生道)中生生死死,循環轉化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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