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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到(二)


  校著《苦悶的象徵》的排印樣本時,想到一些瑣事——我於書的形式上有一種偏見,就是在書的開頭和每個題目前後,總喜歡留些空白,所以付印的時候,一定明白地注明。但待排出奇來,卻大抵一篇一篇擠得很緊,並不依所注的辦。查看別的書,也一樣,多是行行擠得極緊的。

  較好的中國書和西洋書,每本前後總有一兩張空白的副頁,上下的天地頭也很寬。而近來中國的排印的新書則大抵沒有副頁,天地頭又都很短,想要寫上一點意見或別的什麼,也無地可容,翻開書來,滿本是密密層層的黑字;加以油臭撲鼻,使人發生一種壓迫和窘促之感,不特很少「讀書之樂」,且覺得仿佛人生已沒有「餘裕」,「不留餘地」了。

  或者也許以這樣的為質樸罷。但質樸是開始的「陋」,精力彌滿,不惜物力的。現在的卻是複歸於陋,而質樸的精神已失,所以只能算窳敗,算墮落,也就是常談之所謂「因陋就簡」。在這樣「不留餘地」空氣的圍繞裡,人們的精神大抵要被擠小的。

  外國的平易地講述學術文藝的書,往往夾雜些閒話或笑談,使文章增添活氣,讀者感到格外的興趣,不易於疲倦。但中國的有些譯本,卻將這些刪去,單留下艱難的講學語,使他複近於教科書。這正如折花者;除盡枝葉,單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氣卻滅盡了。人們到了失去餘裕心,或不自覺地滿抱了不留餘地心時,這民族的將來恐怕就可慮。上述的那兩樣,固然是比牛毛還細小的事,但究竟是時代精神表現之一端,所以也可以類推到別樣。例如現在器具之輕薄草率(世間誤以為靈便),建築之偷工減料,辦事之敷衍一時,不要「好看」,不想「持久」,就都是出於同一病源的。即再用這來類推更大的事,我以為也行。

  一月十七日。

  【注釋】

  《苦悶的象徵》:文藝論文集,日本廚川白村著。曾由魯迅譯為中文,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北京新潮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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