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故事新編 | 上頁 下頁
理水(1)


  這時候是「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舜爺②③的百姓,倒並不都擠在露出水面的山頂上,有的捆在樹頂,有的坐著木排,有些木排上還搭有小小的板棚,從岸上看起來,很富於詩趣。

  遠地裡的消息,是從木排上傳過來的。大家終於知道鯀大人因為治了九整年的水,什麼效驗也沒有,上頭龍心震怒,把他充軍到羽山去了,接任的好像就是他的兒子文命少爺,乳名叫作阿禹。

  災荒得久了,大學早已解散,連幼稚園也沒有地方開,所以百姓們都有些混混沌沌。只在文化山上,還聚集著許多學者,他們的食糧,是都從奇肱國用飛車運來的,因此不怕缺乏,因此也能夠研究學問。然而他們裡面,大抵是反對禹的,或者簡直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這個禹。

  每月一次,照例的半空中要簌簌的發響,愈響愈厲害,飛車看得清楚了,車上插一張旗,畫著一個黃圓圈在發毫光。離地五尺,就掛下幾隻籃子來,別人可不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只聽得上下在講話:

  「古貌林!」

  「古魯幾哩……」

  「OK!」

  飛車向奇肱國疾飛而去,天空中不再留下微聲,學者們也靜悄悄,這是大家在吃飯。獨有山周圍的水波,撞著石頭,不住的澎湃的在發響。午覺醒來,精神百倍,於是學說也就壓倒了濤聲了。

  「禹來治水,一定不成功,如果他是鯀的兒子的話,」一個拿拄杖的學者說。「我曾經搜集了許多王公大臣和豪富人家的家譜,很下過一番研究工夫,得到一個結論:闊人的子孫都是闊人,壞人的子孫都是壞人——這就叫作『遺傳』。所以,鯀不成功,他的兒子禹一定也不會成功,因為愚人是生不出聰明人來的!」

  「OK!」一個不拿拄杖的學者說。

  「不過您要想想咱們的太上皇,」別一個不拿拄杖的學者道。

  「他先前雖然有些『頑』,現在可是改好了。倘是愚人,就永遠不會改好……」

  「OK!」

  「這這些些都是費話,」又一個學者吃吃的說,立刻把鼻尖脹得通紅。「你們是受了謠言的騙的。其實並沒有所謂禹,『禹』是一條蟲,蟲蟲會治水的嗎?我看鯀也沒有的,『鯀』是一條魚,魚魚會治水水水的嗎?」他說到這裡,把兩腳一蹬,顯得非常用勁。

  「不過鯀卻的確是有的,七年以前,我還親眼看見他到昆侖山腳下去賞梅花的。」

  「那麼,他的名字弄錯了,他大概不叫『鯀』,他的名字應該叫『人』!至於禹,那可一定是一條蟲,我有許多證據,可以證明他的烏有,叫大家來公評……」

  於是他勇猛的站了起來,摸出削刀,刮去了五株大松樹皮,用吃剩的麵包末屑和水研成漿,調了炭粉,在樹身上用很小的蝌蚪文寫上抹殺阿禹的考據,足足化掉了三九廿七天工夫。但是凡有要看的人,得拿出十片嫩榆葉,如果住在木排上,就改給一貝殼鮮水苔。

  橫豎到處都是水,獵也不能打,地也不能種,只要還活著,所有的是閒工夫,來看的人倒也很不少。松樹下挨擠了三天,到處都發出歎息的聲音,有的是佩服,有的是皮勞。但到第四天的正午,一個鄉下人終於說話了,這時那學者正在吃炒麵。

  「人裡面,是有叫作阿禹的,」鄉下人說。「況且『禹』也不是蟲,這是我們鄉下人的簡筆字,老爺們都寫作『禺』,是大猴子……」

  「人有叫作大大猴子的嗎?……」學者跳起來了,連忙咽下沒有嚼爛的一口面,鼻子紅到發紫,吆喝道。

  「有的呀,連叫阿狗阿貓的也有。」

  「鳥頭先生,您不要和他去辯論了,」拿拄杖的學者放下麵包,攔在中間,說。「鄉下人都是愚人。拿你的家譜來,」他又轉向鄉下人,大聲道,「我一定會發見你的上代都是愚人……」

  「我就從來沒有過家譜……」

  「呸,使我的研究不能精密,就是你們這些東西可惡!」

  「不過這這也用不著家譜,我的學說是不會錯的。」鳥頭先生更加憤憤的說。「先前,許多學者都寫信來贊成我的學說,那些信我都帶在這裡……」

  「不不,那可應該查家譜……」

  「但是我竟沒有家譜,」那「愚人」說。「現在又是這麼的人荒馬亂,交通不方便,要等您的朋友們來信贊成,當作證據,真也比螺螄殼裡做道場還難。證據就在眼前:您叫鳥頭先生,莫非真的是一個鳥兒的頭,並不是人嗎?」

  「哼!」鳥頭先生氣忿到連耳輪都發紫了。「你竟這樣的侮辱我!說我不是人!我要和你到皋陶大人那裡去法律解決!如果我真的不是人,我情願大辟——就是殺頭呀,你懂了沒有?要不然,你是應該反坐的。你等著罷,不要動,等我吃完了炒麵。」

  「先生,」鄉下人麻木而平靜的回答道,「您是學者,總該知道現在已是午後,別人也要肚子餓的。可恨的是愚人的肚子卻和聰明人的一樣:也要餓。真是對不起得很,我要撈青苔去了,等您上了呈子之後,我再來投案罷。」於是他跳上木排,拿起網兜,撈著水草,泛泛的遠開去了。看客也漸漸的走散,鳥頭先生就紅著耳輪和鼻尖從新吃炒麵,拿拄杖的學者在搖頭。

  然而「禹」究竟是一條蟲,還是一個人呢,卻仍然是一個大疑問。

  【注釋】

  本篇在收入本書之前,沒有在報刊上發表過。

  「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語出《尚書·堯典》:「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漢代孔安國注:「割,害也。」「懷,包;襄,上也。」意思是說:洪水為害,浩浩蕩蕩地包圍著山並且淹上了部分的丘陵。

  舜:我國古代傳說中的帝王。號有虞氏,通蟲虞舜。相傳堯時洪水汜濫,舜繼位後,命禹治水,才將水患平息。

  關於鯀治水的故事,《史記·夏本紀》中有如下記載:「當帝堯之時,鴻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其憂。堯求能治水者;群臣四嶽皆曰鯀可。……於是堯聽四嶽,用鯀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於是帝堯乃求人,更得舜。舜登用,攝行天子之政,巡狩,行視鯀之治水無狀,乃殛鯀於羽山以死。天下皆以舜之誅為是。」按「殛」通常解作「誅」的意思,但《尚書·舜典》孔穎達疏則以為「流」、「放」、「竄」、「殛」「俱是流徙」;照這說法,則鯀是被流放到羽山後死在那裡的。

  禹:我國古代的治水英雄,夏朝的建立者。《史記·夏本紀》說禹「名曰文命」,在他的父親鯀被殛以後,奉命治水:「堯崩,帝舜問四嶽曰:『有能成美堯之事(按即治水之事)者,使居官。』皆曰:『伯禹為司空,可成美堯之功。』舜曰:『嗟,然!』命禹:『女(汝)平水土,維是勉之!』禹拜稽首,讓於契、後稷、皋陶。舜曰:『女其往視爾事矣!』」關於他治水事蹟的傳說,在《尚書》、《孟子》及其他先秦古籍中多有記述。

  本篇作為插曲所寫的聚集在「文化山」上的學者們的活動,是對一九三二年十月北平文教界江瀚、劉複、徐炳昶、馬衡等三十余人向國民黨政府建議明定北平為「文化城」一事的諷刺。那時日本帝國主義已經侵佔我國東北,華北也正在危殆中;國民黨政府實行投降賣國政策,拋棄東北之後,又準備從華北撤退,已開始準備把可以賣錢的古文物從北平搬到南京。江瀚等想阻止古文物南移,可是他們竟以當時北平在政治和軍事上都沒有重要性為理由,提出請國民黨政府從北平撤除軍備,把它劃為一個不設防的文化區域的極為荒謬的主張。他們在意見書中說,北平有很多珍貴文物,它們都「是國家命脈,國民精神寄託之所在……是斷斷不可以犧牲的」。又說:「因為北平有種種文化設備,所以全國各種學問的專門學者,大多薈萃在北平……一旦把北平所有種種文化設備都挪開,這些學者們當然不免要隨著星散。」要求「政府明定北平為文化城,將一切軍事設備,挪往保定。」(見一九三二年十月六日北平《世界日報》)這實際上適應了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需要,同國民黨政府投降賣國政策的「理論」如出一轍。當時國民黨政府雖未公開定北平為「文化城」,但後來終於拱手把它讓給了日本帝國主義,古文物的大部分則在一九三三年初分批運往南京。作者在「九一八」後至他逝世之間,曾寫過不少雜文揭露國民黨政府的投降賣國主義,對所謂「文化城」的主張也在當時的一篇雜文裡諷刺過(參看《偽自由書·崇實》)。本篇在「文化山」的插曲中所諷刺的就是江瀚等的呈文中所反映的那種荒謬言論,其中幾個所謂學者,是以當時文化界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人物為模型的。例如「一個拿拄杖的學者」,是暗指「優生學家」潘光旦。潘曾根據一些官僚地主家族的家譜來解釋遺傳,著有《明清兩代嘉興的望族》等書;他的這種「學說」和歐美國家某些資產階級學者關於人種的「學說」是同一類東西。又如鳥頭先生,是暗指考據學家顧頡剛,他曾據《說文解字》對「鯀」字和「禹」字的解釋,說鯀是魚,禹是蜥蜴之類的蟲(見《古史辨》第一冊六三、一一九頁)。「鳥頭」這名字即從「顧」字而來;據《說文解字》,顧字從頁雇聲,雇是鳥名,頁本義是頭。顧頡剛曾在北京大學研究所歌謠研究會工作,搜集蘇州歌謠,出版過一冊《吳歌甲集》,所以下文說鳥頭先生「另去搜集民間的曲子了」。

  奇肱國:見《山海經·海外西經》:「奇肱之國,在其北,其人一臂三目,有陰有陽,乘文馬。」郭璞注:「其人善為機巧,以取百禽,能作飛車,從風遠行。」

  古貌林:英語Good morning的音譯,意為「早安」。好杜有圖英語How do you do的音譯,意為「你好」。

  OK:美國式的英語:「對啦。」

  太上皇:指舜的父親瞽叟。《史記·五帝本紀》說:「虞舜者名曰重華;重華父曰瞽叟。……舜父瞽叟頑。」「頑」是愚妄無知的意思。《尚書·大禹謨》孔氏傳有舜「能以至誠感頑父」,使其「信順」的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