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編》插圖·「看天空飄著雲，還有夢」

「看天空飄著雲，還有夢」

　　——為陸燕生《故事新編》組畫而作 / 陳漱渝

　　在中國古代，曾出現過貶低圖像作用的偏激觀念。比如王充在《論衡·別通篇》中就說：「古賢之遺文，竹帛之所載粲然，豈徒牆壁之畫哉。」而在中國當下又產生了另一種誇大圖像作用的說法，認為「讀圖時代」已經到來，圖像將擠壓經典，文學將被圖像「殖民化」。

　　其實，文字和圖像是兩種反映或再現客觀世界的手段，兩者之間具有的是共生性、互補性而不是對立性、排斥性。文字（特別是文學語言）具有形象性、音樂性、精確性和多種情感色彩，這決不是平面化或立體化的圖像所能充分表達的。同樣，圖像所特具的那種視覺衝擊力、心靈震撼力也不是文字（即使是最優美的文學語言）所能取代。因此，正確的做法應該是通過圖碼認知來加深語碼認知，通過具象世界來進一步揭示語言世界，通過虛擬的直觀真實性強化閱讀思考的深刻性。「讀圖」雖然不可能取代「讀書」，但不少成功的經典作品插圖卻能加深讀者對原著原典的理解。

　　正因為如此，在中國古代就有以繪畫輔助文字的優良傳統。「左圖右文」，「上圖下說」，就是古代連環畫的一種常見形式。在西方，著名畫家為文學名著插圖也不乏其例。比如，西班牙畫家畢加索曾為巴爾紮克的小說《未完成的傑作》插圖，美國畫家肯特為《浮士德》《坎特伯雷故事集》《白鯨記》等名著插圖。魯迅在《『連環圖畫』辯護》一文中特別提到法國畫家陀萊，他為《神曲》《失樂園》《吉訶德先生》《十字軍記》所作的插圖版畫都有單行本。這些插圖幫助讀者領悟作品的內容；跟文字分開，又成了獨立的藝術品。

　　在全部魯迅作品中，最為艱深、歧義最多的是《野草》和《故事新編》，因此，為這些作品插圖是十分費力但卻功德無量的事情。現在展現在我案頭的是陸燕生先生為魯迅《故事新編》繪製的一組連環畫。據行家說，看畫只需要用眼睛——雖然各人的眼睛也並不相同，有的眼明，有的眼拙。如果用耳朵，那並不是用來聽取畫家的自評或畫評人的賞析，而只是為了走近畫面去諦聽創作者的心律。面對陸燕生的組畫，我一邊「看」，一邊「聽」，情感上不禁掀起了陣陣波濤。

　　首先撲入我眼簾的是那一個個生動鮮活、拂之不去的人物肖像。

　　最使我感動的有為天下蒼生治理湯湯洪水的大禹。他頭戴草笠，滿腳底都是栗子般的老繭，活脫脫一個傳統的中國老農。陸燕生筆下的女媧皮膚黧黑，乳房豐滿，雙腿碩大有力，充滿了原始的野性與創造力；不象有的同一題材的插圖，把這位中華民族的母親畫成了一個金髮碧眼的安琪兒。《鑄劍》中那位黑衣人的造型也頗為成功，雖然他的面龐似乎比魯迅筆下的人物闊大一些，但劍眉大眼，神情剛毅。他雙手捧著眉間尺的頭，似乎在作一種莊嚴承諾：「誓除天下不平事！」另一些人物形象也幽默生動，如《出關》中滿嘴無牙、徒作大言的老子，看後令人忍俊不止。《奔月》中那位用剪徑手段向後羿射暗箭的逢蒙，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看似荒誕，實際上符合原著古今雜糅的手法，讓人自然聯想起那個自稱到魯迅家一百多回卻又跟魯迅反目成仇的山西人高長虹。

　　陸燕生為《故事新編》所作的插圖不僅形象惟妙惟肖，而且突出了原作的主要精神。這組作品每幅插圖一般都從原著中擷取了三至五個情節，構圖層次分明，主賓得當，保持了畫面的統一美。但畫家又沒有平均使用筆力，而是突出了每篇作品的主要情節，比如在《非攻》中突出了墨子跟公輸般用木片攻守九回合的場面，在《采薇》中突出了迂腐的伯夷、叔齊扣馬而諫到頭來被穿盔甲的士兵推倒在地的狼狽相，在《奔月》中突出了後羿鬚髮飄動開弓射月的雄姿和嫦娥奔月後的無奈，在《起死》中突出了漢子拽莊子道袍、剝巡士褲子的滑稽場面，用事實說明莊子宣揚的無是非觀是「放你媽的屁」！陸燕生在創作中能如此精當地處理題材並非偶然，說明他長期在魯迅博物館工作，耳濡目染，因而對魯迅原著的精髓有了比一般畫家更為準確的把握。

　　就風格而言，陸燕生的這組插圖是寫實的，但為了傳神寫意，又時有誇張和變形。就構圖而言，畫面形象豐富飽滿，古樸中見清秀。在技法上，作者對漢畫像、青銅器的借鑒是十分自覺的，因此收到了古形、古色、古韻之效，但從中也可看出劉繼卣、程十發、賀友直、丁聰等當代畫家對作者或隱或顯的影響。人們常說，畫面是畫家情感的載體。走近這組插圖，我們的確可以觸摸到作者心臟的跳動——這是一顆尊崇魯迅品格、弘揚魯迅業績的赤誠之心。

　　還應該告訴讀者的是，這組插圖是作者退休之後漚心瀝血創作的第一部作品。其間他經歷了一次名副其實的生死抉擇。當他剛從地獄之門掙脫出來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快完成這部作品。一個藝術家對事業的執著追求，從這個事例中得到了生動感人的體現。承蒙作者不棄，讓我這個不懂藝術、毫無藝術細胞的人為他的作品寫序。作為同事和朋友，我卻之不恭，只好勉力行文。此時正值2006年來臨。電視裡傳出了優美而喜慶的旋律：「看天空飄著雲，還有夢。看生命回家路，路長漫漫。……」這是家喻戶曉的韓劇《大長今》的主題歌——《希望》。我跟作者都是已逾耳順之年的人，未來的生活之路不可能再漫長修遠。然而，白髮加皺紋的我們同樣有夢。從目前的精神狀態來看，希望的翅膀仍然翱翔在我們事業的天空。我們沒有猶豫，沒有彷徨，已經完成的一切都已經成為既往。當冬天背著雪越來越遠的時候，我們希望在春天繼續把雨後彩虹畫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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