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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激烈」(2)


  抄書也太麻煩,還是不抄下去了。但我們看第二條,就很可以悟出上海保安會所切望的「循規蹈矩」之道。即:原文帶些憤激,是「激烈」,改本不過「可歎也夫」,是「循規蹈矩」的。何以故呢?憤激便有揭竿而起的可能,而「可歎也夫」則瘟頭瘟腦,即使全國一同歎氣,其結果也不過是歎氣,於「治安」毫無妨礙的。

  但我還要給青年們一個警告:勿以為我們以後只做「可歎也夫」的文章,便可以安全了。新例我還未研究好,單看清朝的老例,則准其歎氣,乃是對於古人的優待,不適用於今人的。因為奴才都歎氣,雖無大害,主人看了究竟不舒服。

  必須要如羅素所稱讚的杭州的轎夫一樣,常是笑嘻嘻。

  但我還要給自己解釋幾句:我雖然對於「笑嘻嘻」仿佛有點微詞,但我並非意在鼓吹「階級鬥爭」,因為我知道我的這一篇,杭州轎夫是不會看見的。況且「討赤」諸君子,都不肯笑嘻嘻的去抬轎,足見以抬轎為苦境,也不獨「亂黨」為然。而況我的議論,其實也不過「可歎也夫」乎哉!

  現在的書籍往往「激烈」,古人的書籍也不免有違礙之處。

  那麼,為中國「保存國粹」者,怎麼辦呢?我還不大明白。僅知道澳門是正在「征詩」,共收卷七千八百五十六本,經「江霞公太史(孔殷)

  評閱」,取錄二百名。第一名的詩是:

  南中多樂日高會……:良時厚意願得常……

  陵松萬章發文彩……:百年貴壽齊輝光……

  這是從香港報上照抄下來的,一連三圈,也原本如此,我想大概是密圈之意。這詩大約還有一種「格」,如「嵌字格」之類,但我是外行,只好不談。所給我益處的,是我居然從此悟出了將來的「國粹」,當以詩詞駢文為正宗。史學等等,恐怕未必發達。即要研究,也必先由老師宿儒,先加一番改定工夫。唯獨詩詞駢文,可以少有流弊。故駢文入神的饒漢祥一死,日本人也不禁為之慨歎,而「狂徒」又須挨駡了。

  日本人拜服駢文於北京,「金制軍」「整理國故」於香港,其愛護中國,恐其淪亡,可謂至矣。然而裁厘加稅,大家都不贊成者何哉?蓋厘金乃國粹,而關稅非國粹也。「可歎也夫」!

  今是中秋,璧月澄澈,歎氣既完,還不想睡。重吟「征詩」,莫名其妙,稿有餘紙,因錄「江霞公太史」評語,俾讀者咸知好處,但圈點是我僭加的——

  「以謝啟為題,寥寥二十八字。既用古詩十九首中字,複嵌全限內字。首二句是賦,三句是興,末句是興而比。步驟井然,舉重若輕,絕不吃力。虛室生白,吉祥止止。洵屬巧中生巧,難上加難。至其胎息之高古,意義之純粹,格調之老蒼,非寢饋漢魏古詩有年,未易臻斯境界。」

  九月十一日,廣州。

  【注釋】

  「循規蹈矩」之道:一九二七年七月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下令增加房捐,受到人民的反抗。租界當局御用的「上海保安會」便散發題為《循規蹈矩》的傳單,說「循規蹈矩」「是千古治家治國的至理名言;否則,處處演出越軌的舉動,就要家不家,國不國了。」

  威脅群眾不得為此事「罷工輟業」。

  羅素(B.Russell,1872—1970):英國哲學家。一九二〇年來我國講學,曾至西湖遊覽。他「稱讚」杭州轎夫「常是笑嘻嘻」的話,見所著《中國問題》一書,其中說幾個中國轎夫在休息時,「談著笑著,好像一點憂慮都沒有似的。」

  江霞公太史:即江孔殷,字少泉,號霞公,廣東南海人。清末翰林,故稱太史。他當時是廣東軍閥李福林的幕僚,經常在廣州、港澳等地以遺老姿態搞復古活動。

  「嵌字格」:過去做舊詩或對聯的人,將幾個特定的字(如人名地名或成語),依次分別用在各句中相同的位置上,叫做「嵌字格」。

  饒漢祥:湖北廣濟人,民國初年曾任黎元洪的秘書長。他作的通電宣言,都是駢文濫調。他於一九二七年七月去世,同月二十九日《順天時報》日本記者著文哀悼,其中有這樣的句子:「饒之文章為今日一般白話文學家所蔑視,實則詞章本屬國粹,饒已運化入神,何物狂徒,鄙棄國粹,有識者于饒之死不能不歎天之降眚於斯文也。」

  裁厘加稅:厘即厘金,是起于清代咸豐年間的一種地方貨物通過稅。一九二五年十月段祺瑞政府邀請英、美、日本等國,在北京召開所謂「關稅特別會議」,會上曾討論中國裁撤厘金和增加進口稅等問題。各國代表大都以裁撤厘金為承認中國關稅自主的條件,反對中國在裁厘以前提高進口貨物的稅率。他們所以在會議上提出裁厘,意在抵制中國增加關稅的要求,因為他們明知當時的中國政府根本是不可能裁撤厘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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