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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電影與有產階級(8)


  譯者附記

  這一篇文章的題目,原是《作為宣傳、煽動手段的電影》。所謂「宣傳、煽動」者,本是指支配階級那一面而言,和「造反」並無關係。但這些字面,現在有許多人都不大喜歡,尤其是在支配階級那方面。那原因,只要看本文第七章《電影與小市民》的前幾段,就明白了。

  本文又原是《電影和資本主義》中的一部分,但全書尚未完成,這是據發表在《新興藝術》第一,第二號上的初稿譯出來的。作者在篇末有幾句聲明,現在也譯在下面:「我的,《電影和資本主義》,原要接著本稿,更以社會底逃避的電影,無產階級方面所作的宣傳電影等,作為順次的問題,臻於完成的。但現在,則僅以對於有產階級電影的如上的研究,暫且擱筆。

  「又,本稿不過是對於每一項目,各能寫出獨立的研究那樣的浩瀚的材料,給了極概括底的一瞥,在這一端,是全篇過於常識底了。請許我聲明我自己頗以為憾的事。」

  但我偶然讀到了這一篇,卻覺得於自己很有裨益。上海的日報上,電影的廣告每天大概總有兩大張,紛紛然競誇其演員幾萬人,費用幾百萬,「非常的風情,浪漫,香豔(或哀豔),肉感,滑稽,戀愛,熱情,冒險,勇壯,武俠,神怪……空前巨片」,真令人覺得倘不前去一看,怕要死不瞑目似的。現在用這小鏡子一照,就知道這些寶貝,十之九都可以歸納在文中所舉的某一類,用意如何,目的何在,都明明白白了。但那些影片,本非以中國人為對象而作,所以運入中國的目的,也就和製作時候的用意不同,只如將陳舊槍炮,賣給武人一樣,多吸收一些金錢而已。而中國人對於這些的見解,當然也和他們的本國人兩樣,只看廣告中藉以吸引看客的句子,便分明可知,於各類影片,大抵都只見其「非常風情,浪漫,香豔(或哀豔),肉感……」了。然而,冥冥中也還有功效在,看見他們「勇壯武俠」的戰事巨片,不意中也會覺得主人如此英武,自己只好做奴才,看見他們「非常風情浪漫」的愛情巨片,便覺得太太如此「肉感」,真沒有法子辦——自慚形穢,雖然嫖白俄妓女以自慰,現在是還可以做到的。非洲土人頂喜歡白人的洋槍,美洲黑人常要強姦白人的婦女,雖遭火刑,也不能嚇絕,就因看了他們的實際上的「巨片」的緣故。然而文野不同,中國人是古文明國人:大約只是心折而不至於實做的了。

  因為自己看過之後,大略發生了如上的感想,因此也想介紹給一部分的讀者,費去許多工夫,譯出來了。原文本是很簡短的,只因為我於電影一道是門外漢,雖是平常的術語,也須查考,這就比別人煩難得多,即如有幾個題目,便是從去年的舊報上翻出來的,查不到的,則只好「硬譯」,而且誤譯之處,也恐怕決不能免。但就大體而言,我相信于讀者總可以有一些貢獻。

  去年,美國的「武俠明星」范朋克(DouglasFairbanks)因為美金積得太多,到東洋來遊歷了。上海有幾個團體便豫備歡迎。中國本來有「捧戲子」的脾氣,加以唐宋以來,偷生的小市民就已崇拜替自己打不平的「劍俠」,於是《七俠五義》,《七劍十八俠》,《荒山怪俠》,《荒林女俠》,……層出不窮;看了電影,就佩服洋《七俠五義》即《三劍客》之類。古洋俠客往矣,只好佩服扮洋俠客的洋戲子,算是「過屠門而大嚼,雖不得肉,亦且快意」,正如捧梅蘭芳者,和他所扮的天女,黛玉等輩,決不能說無關一樣,原是不足怪的。但有些人們反對了,說他在演《月宮寶盒》(The Thiefof Bag dad)時摔死蒙古太子,辱沒了中國。其實呢,《月宮寶盒》中的英雄,以一偷兒連爬了兩段階級的梯子,終於做了駙馬,正是譯文第七章細注裡所說,要使小市民或無產者「為這飛騰故事所激勵,覺得要誓必盡忠於有產階級」的玩藝,決不是意在辱沒中國的東西。況且故事出於《一千一夜》,範朋克並非作家,也不是導演,我們又不是蒙古太子的子孫或奴才,正不必對於他,為美金而演劇的個人,如此之忿忿。但既然無端忿忿了,這也是中國常有的慣例,不足怪的A——在見慣者。後來範朋克到了,終於有團體要歡迎,然而大碰釘子,范氏代表謂范氏絕對不允赴公共宴會」,竟不能得到瞻仰洋俠客的光榮。待到範朋克「到日本後,一切游程,均由日人代為規定,且到東京後,將赴影戲院,與日本民眾相見」(見十八年十二月十九日《申報》),我們這裡的蒙古王孫乃更不勝其沒落之感,上海電影公會有一封宛轉抑揚的信,寄給這「大藝術家」。全文是極有可供研究的處所的,但這裡限於紙面,只好摘錄了一點——「曾憶《月宮寶盒》劇中,有一蒙古太子,其表演狀態,至為惡劣,足使觀者之未知東方歷史,未悉東方民族性質者,發生不良之印象,而能成為人類相愛進程上絕大之阻礙。因東方中華民國人民之狀態,並不如其所表演之惡劣也。敝會同人,深知電影藝術之能力,轉輾為全世界一切民情風俗智識學問之介紹,換言之,亦能引導全世界人彼此之相愛,及世界人類彼此之相憎。敝會同人以愛先生故,以先生為大藝術家故,願先生為向善之努力,不願先生如他人之對世界為不真實之介紹,而為盛譽之累也。」

  文中說電影對於看客的力量的偉大,是很不錯的,但以為蒙古太子就是「中華民國人民」,卻與反對歡迎者流,同一錯誤。尤其錯誤的是要勸範朋克去引「全世界人彼此之相愛」,忘卻了他是花旗國裡發了財的電影員。因此一念之差,所以竟弄到低聲下氣,托他去紹介真實的「四千餘年歷史文化所訓練的精神」於世界了——「敝會同人更敢以經過四千餘年歷史文化訓練之精神,大聲以告先生。我中華人民之尊重美德,深用禮儀,初不異於貴國之人民。更以貴國政府常能於世界國際間主持公道,故為我中華人民所敬愛。先生于此次東遊小住中,想已見到真實之證據。今日我中華政治之狀態,方在革命完成應經歷之過程中,有國內之戰爭,有不安靜之紛擾,然中華人民對於外來賓客如先生者,仍能不忘應有之禮節,表示愛人之風度。此種情形,先生當能于耳目交接之間,為真實之明瞭。雖間有表示不同之言論者,然此種言論,皆為先生代表以及代表引為己助參加發言者不合禮節隔離人情之宣言及表示所造成。……「希望先生于東游之後,以所得真實之情狀,介紹於貴國之同業,進而介紹於世界,使世界之人類與中華所有四萬萬餘之人民為相愛之親近,勿為相憎之背馳,以形成世界不良之情狀,使我中華人民之敬愛先生,一如敬愛美國之政府。」

  但所說明的精神,一言以蔽之,是咱們蒙古王孫即使國內如何戰爭,紛擾,而對於洋大人是極其有禮的。就是這一點。

  這正是被壓服的古國人民的精神,尤其是在租界上。因為被壓服了,所以自視無力,只好托人向世界去宣傳,而不免有些諂;但又因為自以為是「經過四千餘年歷史文化訓練」的,還可以托人向世界去宣傳,所以仍然有些驕。驕和諂相糾結的,是沒落的古國人民的精神的特色。

  歐美帝國主義者既然用了廢槍,使中國戰爭,紛擾,又用了舊影片使中國人驚異,胡塗。更舊之後,便又運入內地,以擴大其令人胡塗的教化。我想,如《電影和資本主義》那樣的書,現在是萬不可少了!

  一九三〇,一,十六

  【注釋】

  《新興藝術》日本文藝期刊,田中房次郎編輯,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創刊,東京藝文書院出版。

  《三劍客》根據法國作家大仲馬(1802~1870)的小說《三個火槍手》(又譯《俠隱記》)改編的一部美國電影。

  「過屠門而大嚼」等語,見《文選》曹植的《與吳季重書》。

  The Thief of Bagdad即《巴格達的竊賊》。

  《一千一夜》即《一千零一夜》,舊譯《天方夜談》,阿拉伯古代民間故事集。

  花旗國美國國旗以星星和條紋的圖案組成,舊時上海等地以「花旗」代稱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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