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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馬牛


  主張「順而不信」譯法的大將趙景深先生,近來卻並沒有譯什麼大作,他大抵只在《小說月報》上,將「國外文壇消息」來介紹給我們。這自然是很可感謝的。那些消息,是譯來的呢,還是介紹者自去打聽來,研究來的?我們無從捉摸。即使是譯來的罷,但大抵沒有說明出處,我們也無從考查。自然,在主張「順而不信」譯法的趙先生,這是都不必注意的,如果有些「不信」,倒正是貫徹了宗旨。然而,疑難之處,我卻還是遇到的。

  在二月號的《小說月報》裡,趙先生將「新群眾作家近訊」告訴我們,其一道:「格羅潑已將馬戲的圖畫故事《A layOop》脫稿。」這是極「順」的,但待到看見了這本圖畫,卻不盡是馬戲。借得英文字典來,將書名下面注著的兩行英文「Life and Love Among the Acrobats Told Entirely in Pictures」查了一通,才知道原來並不是「馬戲」的故事,而是「做馬戲的戲子們」的故事。這麼一說,自然,有些「不順」了。但內容既然是這樣的,另外也沒有法子想。必須是「馬戲子」,這才會有「Love」。《小說月報》到了十一月號,趙先生又告訴了我們「塞意斯完成四部曲」,而且「連最後的一冊《半人半牛怪》(DerZentaur)也已於今年出版」了。這一下「Der」,就令人眼睛發白,因為這是茄門話,就是想查字典,除了同濟學校也幾乎無處可借,那裡還敢發生什麼貳心。然而那下面的一個名詞,卻不寫尚可,一寫倒成了疑難雜症。這字大約是源於希臘的,英文字典上也就有,我們還常常看見用它做畫材的圖畫,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卻是馬,不是牛。牛馬同是哺乳動物,為了要「順」,固然混用一回也不關緊要,但究竟馬是奇蹄類,牛是偶蹄類,有些不同,還是分別了好,不必「出到最後的一冊」的時候,偏來「牛」一下子的。

  「牛」了一下之後,使我聯想起趙先生的有名的「牛奶路」來了。這很像是直譯或「硬譯」,其實卻不然,也是無緣無故的「牛」了進去的。這故事無須查字典,在圖畫上也能看見。卻說希臘神話裡的大神宙斯是一位很有些喜歡女人的神,他有一回到人間去,和某女士生了一個男孩子。物必有偶,宙斯太太卻偏又是一個很有些嫉妒心的女神。她一知道,拍桌打凳的(?)大怒了一通之後,便將那孩子取到天上,要看機會將他害死。然而孩子是天真的,他滿不知道,有一回,碰著了宙太太的乳頭,便一吸,太太大吃一驚,將他一推,跌落到人間,不但沒有被害,後來還成了英雄。但宙太太的乳汁,卻因此一吸,噴了出來,飛散天空,成為銀河,也就是「牛奶路」,——不,其實是「神奶路」。但白種人是一切「奶」都叫「Milk」的,我們看慣了罐頭牛奶上的文字,有時就不免於誤譯,是的,這也是無足怪的事。

  但以對於翻譯大有主張的名人,而遇馬發昏,愛牛成性,有些「牛頭不對馬嘴」的翻譯,卻也可當作一點談助。——不過當作別人的一點談助,並且借此知道一點希臘神話而已,于趙先生的「與其信而不順,不如順而不信」的格言,卻還是毫無損害的。這叫作「亂譯萬歲!」

  【注釋】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日《北斗》第一卷第四期,署名長庚。

  風馬牛,語出《左傳》僖公四年:「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意思是齊楚兩國相距很遠,即使馬牛走失,也不會跑到對方境內。後來用以比喻事物之間毫不相干。

  「國外文壇消息」《小說月報》自一九三一年一月第二十二卷第一期起設立的專欄。趙景深是主要撰稿人。

  格羅潑(W.Gropper,1897—1977)猶太血統的美國畫家,「Alay Oop」是吆喝的聲音,格羅潑以此作為畫冊的名字。

  英語:「馬戲演員的生活和戀愛的圖畫故事」。

  「Love」英語:愛情。

  塞意斯(F.Thiess)應譯提斯,德國作家。趙景深介紹他的四部曲為:《離開了樂園》、《世界之門》、《健身》和《半人半牛怪》。按這四部書總稱為「青年四部曲」,其中《健身》應譯為《魔鬼》,《半人半牛怪》應譯為《半人半馬怪》。這些書於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三一年陸續出版。

  茄門話即德語。茄門,German的音譯,通譯日耳曼。Der是德語陽性名詞的冠詞。

  同濟學校一九〇七年德國人在上海設立同濟德文醫學校,一九一七年由中國政府接辦,改為同濟德文醫工大學,一九二七年改為同濟大學。

  「牛奶路」這是趙景深在一九二二年翻譯契訶夫的小說《樊凱》,(通譯《萬卡》)時,對英語Milky Way(銀河)的誤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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