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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貓王子七歲


  白貓王子大概是已到中年。人到中年發福,脖梗子後面往往隆起幾條肉,形成幾道溝,尤其是那些飽食終日的高官巨賈。白貓的脖子上也隱隱然有了兩三道肉溝的痕跡。他腹上的長毛脫落了,原以為是季節性的,秋後會複生,誰知道寒來暑往又過了一年,腹上仍是光禿禿的,只有一層茸毛。他的眉頭深鎖,上面有直豎的皺紋三數條,抹也抹不平,難道是有什麼心事不成?

  他比從前懶了。從前一根繩子,一個線團,可以逗他狼奔豕突,可以引他鼠步蛇行,可以誘他翻觔鬥豎蜻蜓,玩好大半天,直到他疲勞而後止。拋一個乒乓球給他,他會抱著球翻滾,他會和你對打一陣,非球滾到沙發底下去不肯罷休。菁清還喜歡和他玩捕風捉影的遊戲,她拿起一個衣架之類的東西,在燈光下搖晃,牆上便顯出一個活動的影子,這時候白貓便竄向牆邊,跳起好幾尺高,去捕捉那個影子。

  如今情況不同了。繩子線團不復引起他的興趣。乒乓球還是喜歡,但是要他跑幾步路去撿球,他就覺得犯不著,必須把球送到他的跟前,他才肯舉爪一擊,就好像打高爾夫的大人先生們之必須攜帶球僮或是乘坐小型機車才肯於一切安排妥貼之後揮棒一擊。捕風捉影的事他不再屑為。山海經:「誇父不量力,欲追日影。」白貓未必比誇父聰明,其實是他懶。

  哪有貓兒不愛腥的?鍋裡的魚剛煮熟,揭開鍋蓋,魚香四溢,白貓會從樓上直奔而來,但是他蹲在一旁,並不流涎三尺,也不湊上前來做出迫不及待的樣子。他靜靜的等著我摘刺去骨,一湯一魚,不冷不熱,送到他的嘴邊,然後他慢條斯理的進餐。他有吃相,他從盤中近處吃起,徐徐蠶食,他不挑挑揀揀。他吃完魚,喝湯;喝完湯,洗臉;洗完臉,倒頭大睡。他只要吃魚,沙丁魚、鰱魚,天天吃也不膩。有時候胃口不好也流露一些「日食萬錢無下箸處」的神情,聞一聞就望望然去之,這時候對付他的方法就是餓他一天。菁清不忍,往往給他開個罐頭番茄汁鰹魚之類,讓他換換口味。

  白貓王子不是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他高興的時候偎在人的身邊臥著,接受人的撫摩,他不高興的時候任你千呼萬喚他也相應不理。你把他抱過來,他也會縱身而去。菁清說他驕傲。我想至少是倔強。貓的性格,各有不同。有人說貓性狡詐,我沒有發現白貓有這樣的短處。唐朝武后朝中有一個權臣小人李義府(唐書列傳第三十二),「貌狀溫柔,與人語必嬉怡微笑,而褊忌陰賊。既處權要,欲人附己,微忤意者,輒加傾陷。故時人言義府笑中有刀。又以其柔而害物,亦謂之李貓。」李貓這個綽號似乎不洽。白貓王子柔則有之,但絲毫沒有害物的意思。他根本不笑,自然不會笑中有刀,他的掌中藏著利爪,那是他自衛的武器。他時常伸出利爪在沙發上抓撓,把沙發抓得稀爛,我們應該在沙發上釘一塊皮子什麼的,讓他抓。

  貓願有固定的酣睡靜臥的所在,有時候他喜歡居高臨下的地方,能爬多高就爬多高;有時候又喜歡窩藏在什麼旮旯兒裡,令人找都找不到。他喜歡孤獨。能不打擾他最好不要打擾他,讓他享受那分孤獨。有時候他又好像不甘寂寞,我正在伏案爬格,他會颼的一下子竄上書桌,不偏不倚的趴在我的稿紙上,我只好暫停工作。我隨後想到兩全的辦法,在書桌上給他設備一分鋪墊,他居然瞭解我的用意。從此我可以一面拍撫著他,一面寫我的稿。我知道,他不是有意來陪伴我,他是要我陪伴他。有時候我一站起身,走到書架去取書,他立刻就從桌上跳下佔據我的座椅,安然睡去。他可以在我椅上睡六七個小時,我由他高臥。

  貓最需要的伴侶是貓。黑貓公主的性格很潑辣刁鑽,所以一向不是關在樓上寢室便是關在籠子裡,黑白隔離。後來漸漸弛禁,兩個貓也可以放在一起了,追逐翻滾一陣之後也能並排而臥相安無事。小花進門之後,我們怕他和白貓不能相容,也隔離了很久,現在這兩隻貓也能在一起共存,不爭座位,不搶飯碗。

  三月三十日是白貓王子七歲的生日,菁清給他預備了一分禮物——市場買菜用的車子,打算在天氣晴朗惠風和暢的時候把他放在車裡推著他在街上走走。這樣,他總算是於「食有魚」之外還「出有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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