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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


  梁任公先生晚年不談政治,專心學術。大約在一九二一年前後,清華學校請他做第一次的演講,題目是《中國韻文裡表現的情感》。我很幸運有機會聽到這一篇動人的演講。那時候的青年學子,對梁任公先生懷著無限的景仰,倒不是因為他是戊戌政變的主角,也不是因為他是雲南起義的策劃者,實在是因為他的學術文章對於青年確有啟迪領導的作用。過去也有不少顯宦以及叱吒風雲的人物蒞校講話,但是他們沒有能留下深刻的印象。

  任公先生的這一篇講演稿,後來收在《飲冰室文集》裡。他的講演是預先寫好的,整整齊齊地寫在寬大的宣紙制的稿紙上面,他的書法很是秀麗,用濃墨寫在宣紙上,十分美觀。但是讀他這篇文章和聽他這篇講演,那趣味相差很多,猶之讀劇本與看戲之迥乎不同。

  我記得清清楚楚,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高等科樓上大教堂裡坐滿了聽眾,隨後走進了一位短小精悍禿頭頂寬下巴的人物,穿著肥大的長袍,步履穩健,風神瀟灑,左右顧盼,光芒四射,這就是梁任公先生。

  他走上講臺,打開他的講稿,眼光向下面一掃,然後是他的極簡短的開場白,一共只有兩句,頭一句是:「啟超沒有什麼學問——,」眼睛向上一翻,輕輕點一下頭:「可是也有一點嘍!」這樣謙遜同時又這樣自負的話是很難得聽到的。他的廣東官話是很夠標準的,距離國語甚遠,但是他的聲音沉著而有力,有時又是洪亮而激亢,所以我們還是能聽懂他的每一字,我們甚至想,如果他說標準國語,其效果可能反要差一些。我記得他開頭講一首古詩《箜篌引》: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這四句十六字,經他一朗誦,再經他一解釋,活畫出一齣悲劇,其中有起承轉合,有情節,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我在聽先生這篇講演後約二十餘年,偶然獲得機緣在茅津渡候船渡河,但見黃沙彌漫,黃流滾滾,景象蒼茫,不禁哀從中來,頓時憶起先生講的這首古詩。

  先生博聞強記,在筆寫的講稿之外,隨時引證許多作品,大部分他都能背誦得出。有時候,他背誦到酣暢處,忽然記不起下文,他便用手指敲打他的禿頭,敲幾下之後,記憶力便又暢通,成本大套的背誦下去了。他敲頭的時候,我們屏息以待,他記起來的時候,我們也跟著他歡喜。

  先生的講演,到緊張處,便成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時掩面,有時頓足,有時狂笑,有時歎息。聽他講到他最喜愛的《桃花扇》,講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他悲從中來,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他掏出手巾拭淚,聽講的人不知有幾多也淚下沾巾了!又聽他講杜氏講到「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先生又真是于涕泗交流之中張口大笑了。

  這一篇講演分三次講完,每次講過,先生大汗淋漓,狀極愉快。聽過這講演的人,除了當時所受的感動之外,不少人從此對於中國文學發生了強烈的愛好。先生嘗自謂「筆鋒常帶情感」,其實先生在言談講演之中所帶的情感不知要更強烈多少倍!

  有學問、有文采、有熱心腸的學者,求之當世能有幾人?於是我想起了從前的一段經歷,筆而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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