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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浪和尚語錄二則


  梅長公問和尚:「如此世界壞極,人心壞極。佛菩薩以何慈悲方便救濟,請明白提出,勿以機鋒見示。」和尚以手作圓相曰:「國初之時,如一錠大元寶相似。」長公疾呼曰:「開口便妙了。速道,速道。」和尚曰:「這一錠銀,十成足色,斬碎來用,卻塊塊是精的。人見其太好,乃過一爐火攙一分銅,是九成了。九成銀也還好用,再過第二手又攙一分,是八成了。八成後攙到第三、第四乃至第七、八手,到如今只見得是精銅無銀氣矣。」長公曰:「然則如何處置?」和尚曰:「如此則天厭之,人亦厭之,必須一併付與大爐火烹煉一番,銅、鉛、鐵、錫銷盡了,然後還他十分本色也。」長公曰:「如此則造物亦須下毒手也。」和尚曰:「不下毒手,則天地不仁,造化無功,而天地之心,亦幾乎息矣。」

  和尚嘗示諸門弟子曰:「天地古今,無空闕之人,無空闕之事,無空闕之理。自古聖人,不違心而擇時、舍事而求理,以天下之事是吾本分之事,以古今之事是吾當然之事。所以處治處亂處吉處凶,皆是心王游衍大中至正之道。今人動以生不逢時,權不在我為恨。試問你:天當生個甚麼時候處你才好,天當付個甚麼權與你才好?我道恨時恨權之人,皆是不知自心之人,故有悖天自負之恨。又安知死死生生升升沉沉,皆是自己業力哉!你不知自心業力強弱,不看自己種性、福德、智慧、才力、學行、造詣、機緣還得中正也無,卻乃恨世、恨時、恨人、恨事,且道天生你在世間,所作何事。分明分付許多好題目與你做,你沒本事,自不能做。如世間庸醫,不恨自己學醫不精,卻恨世人生得病不好。天當生個甚麼好病,獨留與你醫?成你之功?佛祖聖賢,將許多好脈訣好藥性好良方好制法留下與你,你自心粗,不能審病診脈量藥裁方,卻怪病不好治。豈神聖工巧之醫哉?你不能醫,則當反諸己,精讀此書深造此道,則自然神化也。果能以誠仁信義,勉強力行,向上未有不造到聖賢佛祖地位,向下未有不造到英雄豪傑地位。今人果知此義,則自不敢恨生不逢時、權不在我,自為暴棄之人也。」

  滄江主人曰:和尚可謂獅子吼也已!其所謂大爐火烹煉一番者,即陸象山所謂激勵奮迅抉破羅網焚燒荊棘蕩夷汙澤。吾輩心境陷溺既久者,非用此一番工夫,則無以自進于高明。而欲救舉世人心之陷溺,舍此亦更無其道。但當用何種手段以行烹煉,則吾至今猶未能得其法耳。其箴流俗恨時恨權之蔽,真乃一捧一條痕,一摑一掌血。今國中頑鈍無恥之小人不足責,其號稱愛國之士君子,殆莫不以「生不逢時」「權不在我」二語自飾,遂相率委國事於不問。吾以為疾風知勁草,盤錯別利器,時勢愈艱,則英傑愈當思所以自效。吾儕生此時,天之所以厚我者至矣。若權之雲者,則豈必其屍君相之位乃始有之?一介之士皆可有焉,特其種類及其作用有不同耳。謂時勢地位可以困人,無有是處,其見困者,皆自暴自棄之結果耳。萬險萬難,皆可拯拔,惟舉國人皆自暴自棄,則真無可言者。何也?以其既造此惡業力,則所受之報,未有不與之相應也。難者曰:今既舉國人相率以造此惡業力,欲以一二人與之抗,無異捧土以塞孟津,亦何能為?然則謂時勢不能困人之說非也。應之曰:佛法最明熏習之義,惡根固能熏善根以隨染,善根亦能熏惡根以向淨,而凡所熏者,以一部分成為個人所得之業,以一部分成為社會所得之業,而應報之遲速大小,則視其熏力之強弱何如。孰謂一二人不足以易天下也?彼聖賢佛祖,豈並時而鬥量車載者哉!就令未能立挽狂流,亦當期效于方來。蓋社會之生命,賡續而無極者也。自古雖極泯棼之世,未嘗無一二仁人君子,自拔流俗,而以其所學風天下。而乾坤之所以不息,吾儕之所以不盡為禽獸,皆賴此一二仁人君子心力之賜也。即國家之事,一切不許我自效,若乃自效於此,則誰能禁之?夫苟能自效於此,則所效者已大矣。是故人生在世,終無可以自暴自棄之時,而凡持厭世主義者,皆社會之罪人,天地之罪人也。

  雪浪和尚者,明季大德,與憨山大師同稱法門龍象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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