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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越南亡人之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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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月日,主人兀坐丈室,正讀日本有賀長雄氏之《滿洲委任統治論》,忽有以中國式名刺來謁者,曰□□□,且以一書自介紹,其發端自述云:「吾儕亡人,南海遺族,日與豺狼鷹彘為命,每磨眼望天,拔劍斫地,輒鬱鬱格格不欲生。噫!吾且死矣,吾不知有生人之趣矣。」次乃述其願見之誠,曰:「吾必一見此人而後死,吾必一見此人而後死無憾。」且為言曰:「落地一聲哭,即已相知,讀書十年眼,遂成通家。」援此義以自信其無因至前之不為唐突也,得刺及書,遽肅入,則一從者俱。從者蓋間關於兩粵二十年,粗解粵語者也。客容憔悴,而中含俊偉之態,望而知為異人也。相將筆談數刻,以座客雜,不能盡其辭。蓋門弟子輩見有異客,鹹欲一睹其言論丰采,侍左右者以十數也。更訂密會後期行。越二日,複見於所約地,蓋橫濱山椒臨太平洋之一小酒樓也,海天空闊,風日麗美,自由春氣充溢室內外,而惡知其中乃有眼淚洗面之人在。坐定,叩客行程,客曰:自越之亡,法政府嚴海禁,私越境者罪且死,減等亦錮諸昆侖(按:昆侖,越之南岸一小島也,名見《瀛涯勝覽》)。乃若僕者,為敵忌滋甚,欲乞一通涉國內之關津券,且不可得,遑論出境。僕之行,改華服,冒華籍,偽為旅越華商之傭僕者,僅乃得脫耳。然一人逃亡,五族縶夷,僕蓋茹痛飲恨,奉母以終其天年。母之既亡,乃遣妻寄子于僻陬氓隸,乃今始得自效於外。餘曰:傷哉君也!客曰:豈惟鄙人,國中貴族長老,慘厄且倍蓗。乃解貼懷小革囊,出一物相視,視之則其畿外侯乞給通行券之文也。文曰: 東宮□□□□□皇太子□□□□□侯□□稟為乞文批事緣:卑竊聞貴國有□□□□□□□□□□□□□□□□□□□□□□□等因卑竊揆,卑系初生,未識□□□□□如何事體。茲卑乞帶隨家人二名,一往恭瞻□□以委微情,並便反回□□□□□□收拾□□□骸骨,□□埋葬,庶免漂流伏乞住。 京貴欽使大臣恤及文批許,卑便執通行以防別礙今肅。稟。成泰□□年□月□□日。 其紙用法政府印稅紙,法總督署名簽印焉。餘讀一過,泫然不知涕之承睫也。曰:傷哉傷哉!腰下寶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亡國之貴胄,其現狀乃如此哉。宋代之稱侄稱子,猶天上矣。時則客淚如墮糜,談紙濕漬。 餘曰:客哀止,願畢其詞。且吾聞越尚有君,今何如矣?客曰:乙酉之役,法人遷我君咸宜帝于南非洲之阿爾熱城,禁絕南人,毋得通問訊,於茲二十年,生死誰蔔?今君號曰成泰,昔之親王,而法所擁立也。即位時才十齡,蓋不利吾有長君,是以置此,歲受俸六千,木居士焉爾。賞自從九品以上,罰自杖十以上,皆關白法吏,贅虱于其間,奚為也?餘曰:餘誠哀客,誠敬客。顧貴邑中志客之志者,幾何人矣?抑相率奴隸于法人,保一時殘喘以自適也。客曰:弟子沐甚風,櫛甚雨,間關奔走國中,垂二十年,山陬海澨,所攀結殆遍。今矢天日,不敢為諫言以欺長者。簿計國人,可分五等:喬木世臣,衣被國恩,即數百祀,懷子房報韓之志,有三戶亡秦之戚;此中膏粱紈絝,固其本性,然錚錚佼佼,蓋非絕無一二巨室,為世所宗。乘雲易尊,則亦有焉,其可謀者,二十得一。若乃羽林孤兒,丹穴孽子,在昔乙酉之難,勤王詔下,薄海雲湧,乂安、河靜、北甯、山西諸轄(按:越南省名也),飛蛾赴火,驚蜂戀巢,倡義最多,拒持最久,事後獮薙亦最烈。今雖窮蹙貼屈,而怨毒積心,公仇私仇,有觸即發。此輩無絲毫勢力,而猛鷙之氣,遇死當壞,舉國之中,十有二焉。次則生計路絕,哀鴻嗷嗷,不樂其生,求死無路,渴望勝廣,有如雲霓,絕無遠謀,有呼斯應,其若此者,十人而五。上則承學之子,悲憫是與,東馳西越,餐血飲淚,甯與國俱死,不與敵同生,所感非恩,所憤非仇,惟以血誠立於天地,似此落落,固無幾人;然受創日深,求伸日急,雞鳴風雨,聲聞於天,百人之中,亦一二焉。以上四派,其在國中,占十之八。此外為倀為狐,蓋十一二,但齷齪猥瑣,全無才智,彼寧忠於法,忠於衣食耳。一旦有事,亦法內蠹也。 餘曰:哀哉,偉哉!客言信耶!果爾爾者,我國其猶慚諸,有人如此,國其能終亡。客曰:當國之未夷也,為之悵者,將謂有私利也,從而導之。其一則天主教徒,其一則通寄之輩也。寧知君俘社屋,鳥盡弓藏,法之視彼,與常奴等耳。前此未亡以前,所予以特別利益,剝奪靡孑遺,而西來教僧,益束縛魚肉之,故景教之徒怨毒逾倍。十年以前,曾有私邀英艦,欲圖泄忿,機露被逮,火戮者百數焉,皆教徒而昔之鷹犬也。若其傭於官署為輿台者,初則假以詞色,以為功狗,獵弋所獲,俾餕其餘,及其將盈,則一舉而攫之。彼輩直法虜之撲滿耳,奴顏婢膝二十年,所贏者亦僅免凍餒,他於何有?彼輩即冥頑,今亦知悔矣,但噬臍而已。余聞而撫然有間,不復能置答,竊自默念曰:安得使我滿洲山東人聞此言?安得使我舉國人聞此言? 客曰:安南之國,面積二十六萬三千英方裡,與日本埒。全國人口,據法人所籍身稅搜銀丁簿雲二十五兆,蓋西貢十兆,東京、順京及諸省共十五兆雲,實則不止此數。蓋搜銀(按:此稅則之名稱,指口算也)甚重,掩匿甚多,法人行政法,實非能密,惟西貢為大吏所駐,搜括逾密,所簿籍殆得實數。西貢以外,當尚三四十兆,全國則四五十兆近之。人數甯下於日本?有豪傑撫而用之,亦霸王之資矣。自茲以往,餘與客詰難應對甚詳,餘有固守秘密之義務,不能宣也。惟中間客言法兵駐越者,實數不逾五千,而所練越兵殆四十萬,守禦之役,一任越兵耳。苟得間,則遂人殲齊,指顧間也。餘曰:法人究以何道能夷然晏坐,使四十萬越兵戢戢受範?客曰:無外援而暴動,能殲之於內,不能拒之於外,此奚待蓍龜者?且前此既屢試矣,事蹶之後,株及鄰保,夷及宗族,豈無義憤?不成則獨身坐,無足吝者,如父母丘墓何?蓋法人所恃以鉗制吾越者,無他道,族誅也(如進士宋維新以舉義旗拒法,全家被戮),發塚也(如進士潘廷逢入山聚義十一年,其父尚書潘廷選、伯父潘廷通之塚及母墳,俱被掘,其子潘廷迎梟斬,然逢終不屈。逢死,火其屍,此公于南國義人中最赫赫者)。以東方野蠻之法律,還治東方之人,如斯而已。餘矍然曰:有是哉!以世界第一等專制之中國,近古以來,此種野蠻法律,且幾廢不用。曾是靦然以文明、人道自命之法蘭西,而有是耶?而有是耶!嗚呼!今世之所謂文明,所謂人道,吾知之矣。 餘曰:貴國人心,憤發若是,亦曾有組織團體以圖光復者乎?抑客言貴國民氣有餘,民智不足?公等志士,曾亦思所以遣子弟遊學海外,為自樹立之遠計者乎?客曰:昔晉惠帝聞民有饑者,咄之曰:「何不食肉糜?」先生之言,毋乃類是。吾越今法律,荀非一戶眷屬。敢有四人集於一室,則緹騎且至,而尚何組織團體之可言?人民在國中由此省適彼省,猶須乞政府之許可,由舟而車,由車而舟,皆易憑照以為符信,不則以奸諜論。往往行百里而易券且至三四也,而遑論適異國以遊學也。即有一二欲冒險鑿空以出,而父母為戮,墳墓暴骨。誰非人子,其能安焉?嗚呼越南,從茲已耳。 客又曰:法人之所以朘削越南者,無所不用其極。其口算之率,初每人歲一元,十年前增倍之,今且三之。人民住宅,梁有稅,窗有稅,戶有稅,室增一窗一戶,則稅率隨之。其宅城市者,葺一椽,易一瓦,鳴鼓一聲(按:越人以銅鼓為宗教品最重之典也,故法吏限制之),䜩客一度,皆關白山譚所,乞取免許狀,不則以違憲論。山譚所者,警察署之稱也。免許狀,則稅十分圓之三也。畜牛一歲稅金五,豕一歲稅金二三,狗一歲稅金一,貓亦如之,雞則半貓狗之稅。鹽者,南人所最嗜也,需要之額,殆半于華人。法人既征鹽地,又征鹽市,前此鹽一升值銅貨三四十文,今非銀貨三四元,不能得也。人民之生產者,納初丁稅二元,死亡者納官驗稅五元,一戶之中,生死稍頻繁,遂足以破產,他更何論矣。結婚者例以貲入教堂,號曰「欄街銀」,分三等征之:上者二百元,次百元,而下者亦五十也。若乃普通生計,若茶、桂、牙、角以至林木藥品(砂仁、豆蔻之類),凡一切地貨與酒米諸通行品,皆法人掌之,南人莫得營業,有所需則稟呈政府乞買而已。一言蔽之,則法人之立法,使吾越人除量腹而食之外,更無一絲一粟之贏餘,然後為快也。嗚呼!知我如此,不如無生,彼蒼者天,何生此五十兆之僇民為哉? 客又曰:往事不可追矣。吾儕固不敢怨法政府,蓋吾越人亦有自取亡之道焉。但使法人務開民智,滋民力,為吾越掃百年腐敗政教,使有餘地可以自振拔,則百年後,有英雄起而複之,未晚也。其奈既困之,又愚之。嗚呼!更數四年,越人必亡者半,更十餘年,越無遺類矣。此非過憂,彼誠不以人道視吾族也。客語至此,淚涔涔不能抑。 飲冰室主人曰:吾與客語,自辰迄酉,筆無停輟。今掇其所述安南現狀之一部分者記之如上,顧以吾寫哀之筆,未能殫其什一也。嗚呼!近世憂憤之士,往往懸擬亡國慘狀,播諸詩歌,讬諸說部,冀以聳天下之耳目。豈知此情此景,固非理想所能構,更非筆舌所能摹。誰謂荼苦,其甘如薺。今日吾輩所謂若何若何之慘酷者,彼越南人猶望之如天上也。我哀越南耶?越南哀我耶?請君且勿喧。賤子進一言,我不自哀,豈待十年,自有哀我者耳。 飲冰室主人又曰:今歐洲各國文明,皆濫觴羅馬。羅馬全盛時代,即略奪其殖民地人民之生命財產,以莊嚴其都會,以頤使其左右。羅馬文明,實無數人類之冤血之苦淚所構結晶體也。天道無親,惟佑強者。而羅馬之聲譽,遂數千歲照耀天壤。彼其嗣統之國,若今世所謂歐洲某強某強者,受其心法,以鴟張于大地,施者豈惟一法蘭西,受者豈惟一越南?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自美國獨立以後,而所謂殖民政策者,其形式略一變,前此以殖民地脂膏供母國揮霍者,今略知其非計矣。故英屬之澳洲之加拿大,其人民權利義務,與百年前之美國,既大有所異。雖然,此其同種者為然耳。若美之紅夷,澳之黑蠻,則何有焉?吾未至印度,不知印度人之權利義務,視越南何如也。若乃日本之在臺灣,其操術又皆與此異,彼之計畫,蓋欲使十年以後,舉臺灣人而皆同化於日本人也。故恒思所以噢咻之,除其患害而結其歡心,則吾國古代所謂仁政者是也。臺灣、越南,同一易主,以表面論,則臺灣若天上人矣,但今之越南人,求死不得死。而將來世界上,或猶有越南人,今之臺灣人,熙熙焉樂其生,而十年以後,世界上無複臺灣人。孰禍孰福?吾亦烏從知之。抑莊生有言:「彼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臺灣區區數十萬人,海賊山番,十七八焉。日本之力,足以吞吐融化之而有餘,其假借之而被納之宜爾。若越南以五十兆半開化之國民,其在內者既有可畏之實,然則豈惟法人,任取一國易地以處,其所以撫之者亦如是矣。夫寧不見一年來日本之所以待朝鮮耶?今戰爭且未集,而第二越南之現象已將見矣。同一日本,而待臺灣與待朝鮮,何以異焉?其故可思也。越南且然,朝鮮且然,況乃其可畏什伯于越南、朝鮮者,又何如矣? 飲冰室主人又曰:羅馬蠻律,中世史之僵石。自今以往,世界進化之運日新月異,其或不許此種披毛戴角之偽文明種,橫行噬人於光天化日下。吾觀越南人心而信之,吾觀越南人才而信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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