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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人之自由思想


  於二十世紀中,有可以左右世界之力量者,三國焉:曰俄國,曰美國,曰中國是已。而此三國者,又必將大變其前此之情狀,然後可成其大業。變之之道奈何?則美國由共和主義而變為帝國主義,俄國、中國由專制主義而變為自由主義是已。中國與俄國相類似之點頗多,其國土之廣漠也相類,其人民之堅苦也相類,其君權之宏大而積久也相類。故今日為中國謀,莫善於鑒俄。

  倭兒可士鳩者,俄國革命党之鉅子也。英京倫敦有俄羅斯自由同志會,而倭氏實為其會報主筆,於今年二十世紀之初開幕,著錄閎論一篇,名曰《俄人之自由思想》。今譯錄之,俾我國民知俄國之輿情,及其將來變遷之種子,而因以自擇焉。其言曰:

  俄羅斯國民之改革思想,五年以來,進化甚驟。蓋初時國民之希望,全注於新皇之一身,今則逐漸遷移,而國民中有新智識者,漸為一國之代表焉。不觀夫俄國之學問家與學生乎?其自重之態度,不屈之精神,真有令人起敬者。今皇尼古剌之初即位也,有非常之人望,蓋俄國國民未知新君之主義若何,人物若何,故抱各種之希望,以歡喜熱心而迎之。此其故何歟?蓋先帝亞力山第三,壓制之化身也,其十四年間之政治,使國民疲倦,殆如經半世紀憔悴於虐政者,故亞力山第三得「大鞭撻者」之綽號,非偶然也。此大鞭撻者一旦崩殂,國民之眼咸注於二十六歲之新皇,以為此年少英敏之君,必能貴自由,順民望,行寬大之政。故當時俄民如釋重負,雖然,聞喪而喜,恐傷新帝之感情也。故其歡喜之情,隱秘而不敢髮露。大行之歸喪於莫斯科也,葬儀之盛,前古罕聞,悉索賦稅,民不堪命。雖然,俄民不敢怨焉,蓋將忍其困難,以達來者之希望雲爾。

  吾俄無國會,其代表民意之機關,惟有州會(XEMSTUOS)而已,此舉世之所聞知也。故新帝即位之際,州會為民代表上書,表其忠義之心以悼先帝,又以最謙恭之語,瀝述民情,請准以後俄國人民,得以所欲所苦直達朝廷,不經官吏之手。此其所請,可謂不失於禮,不悖於理,最平和正當之請求也。使新皇而有幾微之新思想,不以家畜視人民,則此等上書,必無害其感情,有斷然者。

  1895年1月17日,行即位及大婚禮。市邑、軍隊、州會及各種團體之代表者六百人集於殿前,舉行祝典,皇帝尼古剌乃宣言曰:「今全國各階級之代表者,為表白忠愛之心,鹹集此處,朕之所深喜也。古來俄國臣民,皆抱至誠之忠義心,故今日卿等之所表,朕深信之。雖然,頃者州會聯名上書,欲得全國人民參與國事之權。朕今有不得不質言者,朕于國民有益之事,必以全力赴之。雖然,至於先帝所行獨裁主義,朕必率由之,罔敢或墜。一言以蔽之,則朕之政治,一無以異於先帝之政治也。」云云。此演說一出,全國人民不勝失望,實則人民之所希望者,非欲限制君權,乃欲求得真正之獨裁政治而已。彼等於先帝在位之歷年,惡官吏之跋扈,不能堪其殘忍暴戾,而欲以君主一人之直接據法律以施政治,其義甚正,而其情亦甚誠。其奈新皇不悟此意,反因沿前皇腐敗之業,以左袒官吏。此則俄國民所為意外失望者也。

  雖然,彼等無聊之極思,終戀戀然有餘望,以為皇帝不過少年少閱歷,而思想混雜未決定雲爾。待至加冕之時,或更示其真意以利我民,未可知也。故當時全國國民之聲,莫不企踵以望曰:加冕期至矣,加冕期至矣。乃自此後,而國民之失望,有更甚於前者,加冕一役,其費用為俄國建國以來未有之巨額。而慶祝之日,警察失職,至使人民來祝者,死四千餘人。屍血狼藉,遍於莫斯科之野,而皇帝曾無一毫哀悼之色,欣欣然以赴跳舞會。於是人民不勝憤慨,遂沖乘輿之前衛,投石于皇帝之馬車,毀跳舞會場之陳設,暴言暴行,不一而足,雖警察官極力鎮之,不能禁也。嗚呼!吾俄人民非故與帝室為仇也,其所以至此者,誰之過歟?誰之過歟!

  使皇帝自經此役以後,知民碞之可畏,察官吏之無狀,則補牢顧兔,猶未為遲。乃人民出種種方法,訴其疾苦,皇帝一無所顧,而束縛馳驟,殆更甚焉。民有所請,則輒以下吏議,彼官吏者,人民之蟊賊,盜憎主人,古今通例,欲行民政而下吏議,是何異與虎謀其皮也。於是人民所請,不惟無效,而反以此獲罪官吏,罹法網者道相屬焉。迨乎今年,學生之騷動起,皇帝乃使壓制党首領威安挪鳩將軍案驗其事,更下嚴詔以脅學生,謂以後複有此等舉動,當以嚴法使服兵役。於是乎俄國人民幾度之希望,於茲盡矣。

  外國人不知俄國之真相,惟俄國之炯眼而能知之。新皇自倡萬國平和會議之後,聲望隆隆日上,洋溢寰宇,而俄國人民則竊竊然笑之以鼻。不見乎口血未乾,而俄政府已先自破其誓,違背憲法,而強芬蘭人使服兵役,使負擔加重之經費乎。昔林肯有言:「汝欲愚弄一時之人民可也,欲愚弄一部分之人民可也。若欲時時永遠愚弄全部分之人民,恐其不可。」嗚呼!凡為君主者,為國民者,皆不可不深鑒此言也。

  吾今欲為我俄民進一言。自古未有倚賴一二人,而能成國家維新之業者,全國人民知前所倚賴者之一無足恃,是即吾國民政治發達之期至矣。

  俄羅斯人,大可自重之國民也。雖合多數之種族以成國,其間言語不通,習俗不同,然其實皆同出於斯拉夫之總族,共建此國以求文明之進步。俄國之起源,在第九世紀,遠後於歐洲列國,加以建國後僅四百年,為蒙古所侵掠,瀕於滅亡。雖然,我強健之人種,終克大敵,驅而放之,以勢力而自發達,故就外面觀之,俄國民於政治上,於社會上,雖視列國有遜色,然其實際必非劣于他之文明國。試觀其文學界,其藝術界,其音樂、詩歌、科學之社會,決不在英德諸國之下。至俄人之繁殖力,及其採用文明之速,凡稍解俄國內情者,所共知也。且俄國人之政治社會,所以進步遲遲者,非我國民不適於文明之政治、文明之社會也,實由吾國今日之境遇,全為官吏所壓抑,而破壞其本有之良性也。使一旦除其豐蔀,去其羈絆,任俄民以自然之力自圖進步,則其成效之速,必有聳全球之觀聽者。嗚呼!我國民與壓制政體相戰,既非一日,四十年前青年革命之事,其若何勇敢,若何壯劇,世之所聞也。彼等之血不虛流,今者機會殆將熟矣!

  爾來因工商社會之變動,工價下落,工人愈加困難,不平之氣愈益增長。1896年,聖彼得堡之同盟罷工起,凡三萬五千人之勞動者,倡議制限每日勞動時刻,而十萬人之土木工作應援之,其勢力浩大,遂使政府不得不於翌年而發佈新法律。

  此次之同盟罷工,其所得雖少,然其結果實有重且大者。何則?以民意而使政府改作法律,實起點於茲役也。彼工人所以能結此大團隊,而為文明之運動者,實由有學識之人士為之盡力,而大學生實其中心點也。全國之法律家及報館主筆,凡有識之青年,走集而助之。為之草章程,為之作捐啟,為之通聲氣于外國之同志者,聲援既厚,組織既完,乃始發手。故能成得未曾有之功。自茲以往,俄國各大都會,皆有工人同盟,至1898年,合各都會之同盟為一大同盟,稱為「俄國共和黨」。其範圍若何之廣,其勢力若何之強,雖可不計,然俄政府雖極力與之戰,而不能滅之。

  民智既開,則專制政治自不得不顛覆。故愚民之術,凡專制政府一定之方針也。雖然,時勢者常動者也,日進者也,俄政府雖有萬鈞之力,亦安能與時勢敵?故政府雖出種種方法以禁窒民智,而民間亦自有種種方法以開通之。即如著述一道,政府之壓制愈烈,而言論亦愈盛。凡俄國民之曾受教育者,政治思想大發達,革命精神蓬蓬勃勃,而近者學生同盟罷業,其最顯著者也。本年2月20日,聖彼得堡大學紀念會之日也,校中學生之一隊,以嫌疑而受警察官之淩辱。此事一起,凡全都中之大學生,及稍有學識之人士,咸大激昂,處處集會,為政治上之運動,於是大學生共議,向於政府有所要求,所求不遂,則相率不受業于大學。既而海軍士官四十人,首與此學生通殷勤,既而醫學校之生徒,亦同盟罷業,既而全都諸種高等學校、女學校凡十七所之學生,咸加盟焉。同時又派密使于全國諸學校,凡各大都會之學生,盡與首都桴鼓相應,全國學校之教室,幾鍵戶闃無一人矣。

  要而論之,凡國民之自由思想,必藉抑壓之勢力而後能勃興,所謂壓力不甚,則躍力不高,此古今萬國所循之常軌也。我俄國何莫不然?今日競爭劇烈之世界,苟民智不進步,社會不發達,則必不能保其地位於列雄之間。雖然,進步與發達,專制政治之敵也。此二者終不能兩立。吾俄國之宗教、道德、學術皆有精華美妙之芽,含蕊而未展,一旦除去政治之桎梏,則滿園穠豔,可立而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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