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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敗


  凡任天下大事者,不可不先破成敗之見。然破此見,大非易事。必知天下之事,無所謂成,無所謂敗,參透此理而篤信之,則庶幾矣。何言乎無所謂成?天下進化之理,無有窮也,進一級更有一級,透一層更有一層。今之所謂文明大業者,自他日觀之,或笑為野蠻,不值一錢矣。然則所謂成者果何在乎?使吾之業能成于一國,而全世界應辦之事複無限,其不成者正多矣;使吾之業能成于一時,而將來世界應辦之事複無限,其不成者正多矣。況即以一時一國論之,欲求所謂美滿圓好、毫無缺憾者,終不可得,其有缺憾者,即其不成者也。蓋世界之進化無窮,故事業亦因之無窮,而人生之年命境運、聰明才力則有窮,以有窮者入於無窮者,而欲雲有成,萬無是處。何言乎無所謂敗?天下之理,不外因果。不造因則斷不能結果,既造因則無有不結果,而其結果之遲速遠近,則因其內力與外境而生種種差別。淺見之徒,偶然未見其結果,因謂之為敗雲爾,不知敗於此者或成於彼,敗於今者或成於後,敗於我者或成於人。盡一分之心力,必有一分之補益,故惟日孜孜,但以造因為事,則他日結果之收成,必有不可量者。若怵於目前,以為敗矣敗矣,而不復辦事,則遂無成之一日而已。故辦事者立於不敗之地者也,不辦事者立于全敗之地者也。苟通乎此二理,知無所謂成,則無希冀心;知無所謂敗,則無恐怖心。無希冀心,無恐怖心,然後盡吾職分之所當為,行吾良知所不能自已,奮其身以入於世界中,磊磊落落,獨往獨來。大丈夫之志也,大丈夫之行也。

  日本維新之首功,西鄉乎?木戶乎?大久保乎?曰唯唯否否。伊藤乎?大隈乎?井上乎?後藤乎?板垣乎?曰唯唯否否。諸子皆以成為成者也,若以敗為成者,則吉田松陰其人是也。吉田諸先輩造其因,而明治諸元勳收其果。無因則無果,故吉田輩當為功首也。考松陰生平欲辦之事,無一成者:初欲投西艦逃海外求學而不成,既欲糾志士入京都勤王而不成,既欲遣同志阻長藩東上而不成,事事為當道所抑壓,卒坐吏議就戮,時年不過三十,其敗也可謂至矣。然松陰死後,舉國志士,風起水湧,卒傾幕府,成維新。長門藩士最有力焉,皆松陰之門人也。吾所謂敗於今而成於後,敗于己而成於人,正謂是也。丈夫以身任天下事,為天下耳,非為身也。但有益於天下,成之何必自我?必求自我成之,則是為身也,非為天下也。

  吉田松陰曰:「今之號稱正義人,觀望持重者,比比皆是,是為最大下策;何如輕快捷速,打破局面,然後徐圖占地布石之為勝乎?」又曰:「士不志道則已,苟志道矣,而畏禍懼罪,有所不盡於言,取容當世,貽誤將來,豈君子學者之所為哉?」又曰:「今日事機之會,朝去夕來,使有志之士,隨變喜怒于其間,何能有為?」又曰:「當今天下之事,有眼者皆見而知之。吾党為任甚重,立志宜大,不可區區而自足。」又曰:「生死離合,人事倏忽,但不奪者志,不滅者業,天地間可恃者獨是而已。死生原是開闔眼,禍福正如反覆手。嗚呼!大丈夫之所重,在彼不在此也。」又曰:「今世俗有一說曰,時尚未至,輕動取敗,何如浮沉流俗,免人怪怒,乘時一起,攫取功名耶?當今所謂有志之士,皆抱持此說。抱持此說者,豈未思今上皇帝之宸憂乎?宸憂如彼,猶抱持此說,非士之有志者也。」以上各條,吾願以書諸紳,亦願我同志以書諸紳。

  讀松陰之集,然後知日本有今日之維新者,蓋非偶然矣。《老子》曰:「不為天下先。」蓋為天下先者,未有不敗者也。然天下人人皆畏敗而憚先,天下遂以腐壞不可收拾。吉田松陰之流,先天下以自取敗者也。天下之事,往往有數百年夢想不及者,忽焉一人倡之,數人和之,不數年而遍於天下焉。苟無此倡之之一人,則或沉埋隱伏更歷數十年、數百年而不出現,石沉大海,雲散太虛而已。然後歎老氏之學之毒天下,未有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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