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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亡國史(1)


  (清光緒三十一年)

  發端

  痛莫痛于無國,痛莫痛于以無國之人而談國事。吾欲草此文,吾淚盡血枯,幾不能道一字。飲冰室主人曰:嘻,吾與子同病爾。且法人在越種種苛狀,舉世界無知者。子為我言之,我為子播之,或亦可以喚起世界輿論于萬一。彼美人放奴之舉,著書者之力也;俄土戰爭,亦報紙為之推波助瀾也。子如無意于越南前途則已,苟猶有意,則布之為宜。抑吾猶有私請者,我國今如抱火厝積薪下而寢其上,猶舉國酣嬉若無事,語以危亡之故,藐藐聽之而已。吾子試為言越亡前事,或我國大多數人聞而自惕,因蹶然起,有複見天日之一日,則豈惟我國賴之,貴國亦將賴之。餘感其言,因抆淚以著是篇。

  一 越南亡國原因及事實

  越南在漢唐以前,本交趾一部,與林邑、占城同為榛狉未開之人族。秦趙尉佗時,漢馬伏波時,漸成一小小部落。迨宋以後,交址英雄丁璿(丁先皇)、李公蘊(李太祖)等繼起,篳路藍縷,開拓漸大,已全有珠崖、象郡、文郎、越裳等各部,漸成一國。至元時,有陳國峻、陳光啟,越之人傑也,與韃人戰,戮元將唆都,虜元太子烏馬兒,捕送燕京。時有詩云:「奪槊章陽渡,擒胡咸子關。太平當致力,萬古舊江山。」

  其時人才,人人思進步,事事求進步,故國勢日強。黎朝時戰退明兵,又收占城國之半,並有林邑全壤。前阮光中君又極英雄,攻敗暹羅,殺退洋艦,英威偉烈,實令人心心口口欽仰。至今朝阮氏建國,國初人才,實能極力求進步,遂全有占城,又得富貴真臘地(今西貢),又西撫高蠻萬象,西北極哀牢鎮甯樂丸,南極昆侖島,北夾兩廣、雲南,為一全越南國。其時越南國,比唐時以前交址部成五六倍之大。若使越南人君臣常思進步,務益民智,務長人才,國計兵謀,事事求進步,豈非烈火得巨柴,炎炎赫赫,光焰亙天耶。人亦有言,器滿則傾。越人彼時自顧已滿,擁金睥睨,井蛙無天,文恬武熙,日甚一日。其間積腐政教,事事摹仿明清,文人以陳編兔守,俗學鴉塗,自矜得志,武人以旗鼓美觀,棍拳兒戲,自謂無前。其最可鄙者,抑制民權,芻狗輿論。凡國家謀議,民黨從旁諮嗟而已。《孟子》有云:「國必自伐,然後人伐之。」於是有數萬洋裡外于於而來之佛蘭西國(有人呼為大法)。佛蘭西於百年前,遣其教徒來西貢、河仙等處,乞講道。是為嘉隆初年。是時法人已有窺覦越南之志,因見越南君臣輯睦,政教無缺,又國中虛實未詳,如何敢動。馴至嗣德初年,見越南的是野蠻政教,民權日削,公論不伸,知是越南垂亡時候,遂遣法教徒,問越南政府,陳乞通商。又大集商船於西貢,而以兵船出其不意,潛入沱㶞(在廣南,為越南扼要海口)。攻沱㶞,三年不能下,引去。自法人之失意于沱㶞也,蓄憤潛謀,眈視更甚。是為法人取越南之濫觴。

  越南若及是時,大修兵政,大振民權,君臣上下厲精圖治,探求外洋之智學,洗刷積腐之規模,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國猶可為也。

  乃越南朦朧雙睡眼,痿痹一病軀,尊君黨,抑民權,崇虛文,賤武士,盜賊窺伺于庭,妻兒酣歌于室,主人擁被臥床,時時作一欠伸。嗚呼!危乎,岌岌哉!

  果也,負且乘,致寇至。嗣德十五年,法人以重兵厚集於西貢,要越南講盟,越國君以欽差大臣往會,越大臣奉國章如西貢,法人以兵劫盟,使紀盟詞曰:「越南國君臣順情願大法國保護,乞以六省為讓地(嘉定、邊和、定祥、永隆、安江、河仙)。」押國章訖,又定約章,有「越南既願大法國保護,不得更與他外國交涉」一條。是為法人取越南之嚆矢。

  其時三十省全轄未動,兵財充裕,苟奉命講和之人有膽氣,有機略,但依通商講道前約,諤諤與爭,亦未至權利盡失。最可恨者,當時潘清簡、林維義為欽差大臣,二人羊豚其肝,狐鼠其技,一見法人,便戰戰慄栗,汗出如雨。倘法人要將其父母,獻其供宰,彼亦恭恭敬敬,雙手獻之,何況六省?

  此六省者,人民勁悍,財粟豐饒(西貢粟米輸出海口,海國皆利之),實越南天府也,法人經營其地,已有四五十年之久。至此時始出很毒手段,越南堂奧,為之闃然。嘉定蒢芹海口為越南第一深廣海口,歐洲海船入越南,非此不達,是自西洋來之關鎖。

  其時有鄉進士阮勳,武舉人阮忠,直鄉圍戶張定、張白舉義兵,與法人抗,累數百戰,然以軍械不及法,尋敗,全家被戮,墳墓一空。

  阮勳最烈。起兵時三為法人所擒,再脫於獄,再聚義。臨刑時有句云:「縱死已驚胡虜魄,不降甘斷將軍頭。」終不屈死,法人梟其屍,投之海。

  嗣德三十五年,取東京河內城,城臣黃耀以血書遺表,自縊。表有云:「何忠義之敢言,懼事勢之必至。城亡莫救,多慚北圻都人士于生前,身死何裨,願從先臣阮知方於地下。」(前法兵既襲東京,壯烈伯阮知方父子殉難)時以休官在家起義殉難者,為按察海陽北甯解元阮高,聚党千餘,謀複省城,為法所擒,以手刀自剖其腹,不即死,複自斷其舌而死。有義人挽以詩云:「誓心天地流腸赤,切齒江山吐舌紅。」

  高既死,法猶以不得殺割為恨也,斷其首梟之。未幾,諸省相繼淪陷。甲申建福元年,法兵入順京海口,劫越南以清國封王璽、章,繳還清朝,清國以越南讓法,實在是年。嗟乎!數千百年受封之榮,不足以償一朝還璽之辱也。枯楊生花,何可久也,老婦得其士夫,亦可醜也。越南之謂哉。

  乙酉年,法兵攻京城,鹹宜帝奔乂安省,詔四方勤王,而輔政大臣阮福說赴廣東,求粵督達訴清廷乞援。法人知之,向清廷阻其事,且問越南人來意。清政府憚法,遂安置越南人於韶州。

  法兵掠乂安,奪鹹宜駕,徙之巴黎城,尋以帝有謀歸國之志,徙之南斐洲阿爾熱城,禁南人往來,絕音問。

  越南地勢險要,人兵勁捷可戰,法人非容易可取。緣嗣德時,有奸臣陳踐誠、阮文祥當國。此二人者俱虎狼面目,狐獪肝腸。文祥比踐誠更甚,善於逢迎掩飾,深得主上心。嘗蓄篡奪之志,因國政內腐,法虜外窺,知法勢強盛,遂藉外交手段脅制朝廷,以陰行己志。多以重賂結法人,約為法人奧援。彼為機密院大臣,每有機密,輒先泄于法,法人亦以重賂餌之,凡交通英德等事,皆為祥所敗露。國中又有太后范氏,愚而貪,為嗣德翼宗之生母,干預朝政,翼宗事事稟求母后乃行。阮文祥即以法人所餌之重賂,結母后心,昏聵奸賊,表裡弄權,顛倒國政,陷害正人君子,或則橫被刀斧,或則黜削歸裡。順京失守時,文祥實引法兵入城。阮福說出兵迎敵,使人向祥乞濟師,祥卻向法營通信,絕彈藥弗給,城遂陷。法得國,祥自以為功,謀求封王,法人惡其反側,恐留之為後患,徙之海,溺其屍。以空鐵棺回,令祥子孫出十萬金以贖,法人之狡獪如此。然引虎入室,為虎所噬,彼假虎威以逞者,胡不以祥賊為鑒哉。

  小人當國,朝廷空虛,京城亡時,勤王詔下。應詔死事者,不是邊郡左遷,便是江湖閒散,無權無位之君子,手無寸鐵之豪傑,一旦義憤感激,視死如歸。除西貢淪沒已久,繩束太嚴,無可與法為梗外,南北兩圻諸省,以至山邊海徼,漢族清蠻,無處不有揭竿斬木,與法人捐生,久者幾二十年,近者亦一二載。有與法人憨戰死者,有為法人拿捕以死者,有為法人招誘不屈而死者,有陽為法臣,陰結義党,為法人所覺而死者,有憤極填胸,自尋死法而死者,可惜幾千年江山精氣所鐘毓之英人傑士,遭世不造,蘭薰玉焚,俱化作南海怒潮而去。冤哉痛哉!言念及此,為之酸鼻,為之痛心,為之撫膺大慟,欲言不忍言,欲不言又不忍不言。嗟乎!海河清晏,則廟堂之上庸夫高枕而飽餐,天地塵氛,則鋒矢之場壯士捐軀而吞恨。使此數千百義人壯士,得于國未亡時,居之廟堂布之州郡,國其能亡乎?晴天不肯走,直待雨淋頭。是誰為之?是誰為之!此數千百泉下義人壯士,其有知耶,其無知耶,必不樂其以國破君亡,賣吾一身忠烈之名也。哀哉痛哉!有國者其可使國人偏有忠烈之名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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