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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季第一重要人物袁崇煥傳(1)


  (清光緒二十九年)

  第一節 發端

  有人焉,一言一動,一進一退,一生一死,而其影響直及於全國者,斯可謂一國之人物也已矣。吾粵崎嶇嶺表,數千年來,與中原之關係甚淺薄,於歷史上求足以當一國之人物者,渺不可睹。其在有唐,六祖慧能,大弘禪宗,作佛教之結束;其在有明,白沙陳子,昌明心學,導陽明之先河。若此者,于一國之思想界,蓋占一位置焉矣。若夫以一身之言動進退生死關係國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于古未始有之,有之則袁督師其人也。

  《明史》之傳督師也,一則曰:「我大清舉兵,所向無不摧破,罔敢議戰守,議戰守自崇煥始。」再則曰:「自崇煥死,邊事益無人,明亡征決矣。」嗚呼!何其言之之有餘痛耶。吾聞萬季野《明史稿》為督師立傳,凡二巨冊(見魏默深《古微堂外集》),度其于督師之雄材偉略遠猷碩畫,必能纖悉詳盡;又督師當時所以對待敵軍,及敵之所以委曲行反間者,一切重要關目,必能甄載無遺。惜乎官修之本,忌諱滋多,原稿今雖流傳人間,而鄙人弇陋,未獲抄讀,以此率爾論述,能無恧焉。雖然,以數千年來歷史上一大異功,重以鄉先正之紀念,蒙雖不文,烏可以已,作《袁督師傳》。

  第二節 袁督師之時代

  滿洲之初起東裔,自其始非必有併吞中原之大志也。而明季之君庸帥愎將疲卒孱,實有以啟之。故欲知當時明清遞嬗之歷史,當分三方面觀察焉。

  一曰北京政府。當時北京政府之權力有四:一曰帝,二曰內監,三曰閣臣,四曰本兵。袁督師時代之政府,其帝則熹宗之昏弱而無能也,懷宗之卞急而善疑寡斷也,其內監則與魏忠賢相終始也,其閣臣則皆闒冗伴食之輩也,而制閫外將帥之命者,尤在本兵。明末本兵之權至重也,今將天啟以來任兵部尚書者列表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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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之說明:崇禎二年以後之本兵于袁督師無關,並列之者,為末節敘督師逝後之時局須資參考也。

  凡與東事最有關係者添「·」符於其旁。

  二曰東北邊將。邊將之任免,政府主之,而邊將之得人失人,大局系之。豈惟袁督師,即如熊廷弼、孫承宗之流,使能久於其位,東事之敗壞,尚不至此極也。今將當時任東北兵事之將帥列一表,次乃論其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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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曰滿洲之勢力。滿洲之勢力,與明邊將之賢否為消長。今列一略表,與前表參觀,而大勢可知矣。

  萬曆四十四年 清太祖始改元天命

  四十六年 始伐明,克撫順

  四十七年 明以兵二十四萬伐清不克

  天啟元年 清攻克瀋陽

  二年 清攻克西平堡

  六年 清兵大舉西渡遼河,攻寧遠不克,其年清太祖崩

  七年 明清議和不成,清來攻不克

  崇禎元年 覆議和不成

  二年 清大舉入寇

  合觀三表,然後當日之時局可得而論次焉。萬曆四十六年以前,清兵方有事于扈倫四國(哈達、葉赫、烏拉、輝發也),未有窺中原之志也。及天命建元(四十四年),四國已服其三,惟葉赫恃明援,不下,欲圖之則狼顧,恐明之議其後也。故四十六年,以七大憾誓天伐明,是為明清交兵之始。其年雖克撫順,然未嘗守也。時楊鎬始為經略,鎬鎮朝鮮者十餘年,喪師數次,本無軍略,朝廷以其諳遼事,故畀以重任。而大學士方從哲、兵部尚書黃繼善等,日促鎬進兵,禦史王象恒力言非策,引哥舒翰出潼關為戒,不能用也。乃集瀋陽兵二十四萬,分四路深入,襲清都,清太祖以五萬人拒之,並力破其一路,閱五日而三路皆破,鎬遂以喪師逮罪。是為清軍第一次得志,則楊鎬之溺職,與部臣之調度乖方為之也。

  於是乃起熊廷弼代鎬。廷弼者,前於三十六年巡按遼東,興屯田,察軍實,遼人所神明視也。時遼灣大震,諸城堡軍民盡竄,數百里無人跡,中外謂必無遼。廷弼兼程冒雪,遍閱形勢,招流移,繕守具,簡士馬,肅軍令,主固守不浪戰,集兵十八萬,分佈靉陽、清河、撫順、柴河、三盆、鎮江諸口,小警自禦,大警互援,更選精銳為遊徼,乘間收零騎擾耕牧,以俟竅會。清人憚之,為之按兵不出者歲餘。而明臣忌廷弼者,爭劾其不戰,廷弼遂不安其位,憤憤抗疏乞罷斥(疏云:「今朝堂議論全不知兵。冬春之際,敵以冰雪稍緩,哄然言師老財匱,馬上促戰,及軍敗,始愀然不敢複言。比臣收拾甫定,而愀然者又複哄然責戰矣。自有遼難以來,用文將、用武吏,何非台省所建白,何嘗有一效。疆場事當聽疆吏自為之,何用拾帖括語,徒亂人意,一不從輒怫然怒哉!」),以袁應泰代之。應泰吏事敏練,然非將才,會蒙古諸部大饑,多入塞乞食。應泰言不急收之,且為敵有。招降數萬,分處遼、沈二城。降者多占民居婦女,遼人大怨,而清又陰撫之,於是降人與遼人皆為敵耳目。敵覘廷弼之既去也,乃于天啟元年引兵七萬攻瀋陽,明軍以萬餘眾拒敵,殊死戰,史家謂遼左用兵以來第一血戰雲。然遂不支,遼陽隨陷,應泰與巡按禦史張銓死焉。坐是遼河以東堡寨營驛及海、蓋、金、複、耀諸州大小七十餘城俱陷。是為清軍第二次得志,則政府妒嫉廷弼,而袁應泰用違其才之為之也。遼、沈既失,朝廷大震,乃盡謫前劾廷弼諸臣,而起廷弼於家。乃建三方佈置策,廣寧、登萊各設巡撫,而經略駐山海關,節制三方。初,廷弼之未至也,廣甯巡撫王化貞先部署軍事,沿遼河置六營,又分戍西平、鎮武、柳河、盤山諸要害。及廷弼至,言今日但宜固守廣寧,若駐兵河上,兵分則力弱,敵輕騎潛渡,破其一營,則諸營皆潰。河上止宜遊徼兵,更番出入,示敵不測,而大兵悉屯廣寧,深濠高壘以俟。此實一時制勝第一義也。化貞素騃不知兵,與廷弼議不合,徒為大言,謂用毛文龍,用降將李永等,用蒙古插漢助兵四十萬,可以一舉蕩平,盡懈營壘,城濠不復設備。廷弼既屢與齟齬,乃相互劾,而兵部尚書張鶴鳴袒化貞,無言不從。化貞擁兵十四萬于廣寧,而廷弼關上無一卒,號稱經略,乃一匹夫。十月冰合,清兵複將渡河,邊民爭竄,鶴鳴方集廷議,以經、撫不和,欲去廷弼,專任化貞,而清兵已圍西平矣。化貞稗將孫得功陰通敵,訛言敵騎已薄廣寧,化貞不知所為,蹌踉棄城單騎走,遇廷弼大淩河,乃相與盡焚積聚,護難民數十萬入關,廷弼數年來之心血全空。比清兵至廣寧,化貞竄已二日矣,錦州、大小淩河、松山、杏山、右屯、前屯四十餘城堡皆陷,時天啟二年正月也。是為清軍第三次得志,則鶴鳴、化貞相狼狽以厄廷弼,罪不容於死也。然且化貞以輕罪末減,而廷弼被戮,傳首九邊,田產籍沒,家屬為奴。明之政府,始不可與處矣。至是而袁督師乃受命於敗軍之際,始漸預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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