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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左傳》法之一


  我國現存史籍,若以近世史的觀念讀之,固無一能盡如人意,但吾儕試思,西曆紀元前四五百年之史部著作,全世界能有幾何?《左傳》一書,無論其原本為分國紀載或編年紀載,要之不失為一種有系統有別裁的作品,在全人類歷史學界為一先進者,故吾儕以世界的眼光觀察,已認此書為有精讀的必要。若專就本國文獻論,則我族文化實至春秋時代始漸成熟,其位置恰如個人之甫達成年,後此歷史上各方面文物之演進,其淵源皆溯諸春秋,故吾以為欲斷代的研究國史,當以春秋時代為出發點,若侈談三代以前,則易為神話所亂,失史家嚴正態度。若僅注重秦、漢以後,則中國國民性之根核,社會組織變遷之脈絡等,將皆無從理解。故吾常謂治國史者,以清代史為最要;次則春秋、戰國。戰國苦無良史,(《戰國策》文學臭味太濃,非嚴格的史。)而春秋時代幸有一《左傳》,吾儕宜如何珍惜而寶習也!

  《左傳》一書,內容極豐富,極複雜,作史料讀之,可謂最有價值而且有趣味。在文獻學上任何方面,皆可以於本書中得若干資料以為研究基礎;蓋此書性質雖屬政治史,然對於社會情狀,常能為撮影的記述。試以《資治通鑒》比之,當感《通鑒》純為政治的,而《左傳》實兼為社會的也。所以能如此者,固由左氏史識特高,抑亦歷史本身使然。其一,春秋時代,各地方皆在較狹的區域內分化發展,政治上乃至文化上並無超越的中心點,故其史體與後來之專以京師政局作主腦者有異。其二,彼時代之社會組織純為階級的,一切文化皆貴族階級之產物;貴族階級,雖非多數的,然究竟已為複數的,故其史本與後來之專為皇帝一人作起居注者有異。《左傳》所敘述之對象——史的實質如此,此其所以在古史中能有其特殊之價值也。

  古今治《左傳》者多矣。以研究方法論,吾以為莫良于顧棟高之《春秋大事表》。彼書蓋先定出若干門類為自己研究範圍,然後將全部書拆散,擷取各部分資料以供自己駕馭。《禮記》曰:「屬辭比事,《春秋》教也。」顧書真能善屬而善比者。吾以為凡讀史皆當用此法,不獨《左傳》也。但吾對於此書稍覺不滿者有三端。第一,嫌其體裁專限於表。用表法誠極善,顧書各表,慘淡經營,令人心折者誠極多,但仍有許多資料非用表的形式所能整理者。顧氏以「表」名其書,自不容不以能表者為限。吾儕賡續研治,則須廣其意以盡其用也。第二,嫌其所表偏於政治。《左傳》本屬政治史,多表政治,固所當然,然政治以外之事項,可表者正自不少,是宜有以補之。第三,嫌其多表釋經語。「《左氏》不傳《春秋》」為吾儕所確信,今對於劉歆引傳釋經之語,研究其義例,非惟枉費精力,抑亦使《春秋》之旨愈荒也。此三端,吾以為對於顧著宜修正或增益者。但其方法則吾無間然,願學者循其矩而神而明之也。

  馬驌《左傳事緯》、高士奇《左傳記事本末》,皆仿袁樞治《通鑒》之例,以一事之起訖編年,此亦讀《左氏》之一法。惟其所分之事,或失諸細碎,而大者反割裂遺漏。學者如能用其法,而以己之律令斷制之,所得或較多也。

  吾儕今日治《左傳》,最好以社會學者的眼光治之,不斤斤于一國一事件之興亡得失,而多注意於當時全社會共同現象。例如,當時貴族階級如何受教育法;所受者為何種教育;當時貴族政治之合議組織如何;其政權授受程序如何;當時地方行政狀況如何;當時國際交涉之法例如何;當時財產所有權及其承襲與後來之異同奚若;當時婚姻制度與後來之異同奚若;當時人對於自然界災變作何等觀念;當時可稱為宗教者有多少種類,其性質何如……如此之類,隨時特拈出所欲研究之問題,通全書以搜索資料;資料略集,乃比次而論斷之。所研究積數十題,則一時代之社會遺影,略可睹矣。

  吾儕研究史料,往往有須於無文字中求之者。例如:(一)春秋時代是否已行用金屬貨幣?(二)春秋時代是否有井田?(三)春秋時代是否用鐵器?(四)春秋時代曾否有不行貴族政治之國家?……諸如此類,留心研索,亦可以拈出若干題。若其可作反證之資料甚缺乏乃至絕無,則否定之斷案或遂可成立。此亦治古史之一妙用也。

  以上所述,皆史學家應采之通法,無論讀何史皆可用之,不獨《左傳》。但《左傳》既為最古之史,且內容甚豐,取材較易,先從彼著手,最可引起趣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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