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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史之改造(2)


  複次,吾儕今日所渴求者,在得一近於客觀性質的歷史。我國人無論治何種學問,皆含有主觀的作用,攙以他項目的,而絕不願為純客觀的研究。例如文學,歐人自希臘以來即有「為文學而治文學」之觀念。我國不然,必曰因文見道。道其目的,而文則其手段也。結果則不誠無物,道與文兩敗而俱傷。惟史亦然,從不肯為歷史而治歷史,而必侈懸一更高更美之目的,如「明道」、「經世」等,一切史跡,則以供吾目的之芻狗而已。其結果必至強史就我,而史家之信用乃墜地。此惡習起自孔子,而二千年之史無不播其毒。孔子所修《春秋》,今日傳世最古之史書也。宋儒謂其「寓褒貶,別善惡」;漢儒謂其「微言大義,撥亂反正」;兩說孰當,且勿深論。要之,孔子作《春秋》別有目的,而所記史事,不過借作手段,此無可疑也。坐是之故,《春秋》在他方面有何等價值,此屬別問題,若作史而宗之,則乖莫甚焉。例如二百四十年中,魯君之見弑者四(隱公、閔公、子般、子惡),見逐者一(昭公),見戕於外者一(桓公),而《春秋》不見其文,孔子之徒猶雲「魯之君臣未嘗相弑」(《禮記·明堂位》文)。又如狄滅衛,此何等大事,因掩齊桓公之恥,則削而不書(看閔二年《谷梁傳》「狄滅衛」條下)。晉侯傳見周天子,此何等大變,因不願暴晉文公之惡,則書而變其文(看僖二十八年「天王狩于河陽」條下《左傳》及《公羊傳》)。諸如此類,徒以有「為親賢諱」之一主觀的目的,遂不惜顛倒事實以就之。又如《春秋》記杞伯姬事前後凡十餘條,以全部不滿萬七千字之書,安能為一婦人去分爾許篇幅,則亦曰藉以獎厲貞節而已。其他記載之不實、不盡、不均,類此者尚難悉數。故漢代今文經師謂《春秋》乃經而非史,吾儕不得不宗信之。蓋《春秋》而果為史者,則豈惟如王安石所譏斷爛朝報,恐其穢乃不減魏收矣。顧最不可解者,孔叟既有爾許微言大義,何妨別著一書,而必淆亂歷史上事實以惑後人,而其義亦隨之而晦也。自爾以後,陳陳相因,其宗法孔子愈篤者,其毒亦愈甚,致令吾儕常有「信書不如無書」之歎。如歐陽修之《新五代史》、朱熹之《通鑒綱目》,其代表也。鄭樵之言曰:「史冊以詳文該事,善惡已章,無待美刺。讀蕭、曹之行事,豈不知其忠良?見莽、卓之所為,豈不知其凶逆?……而當職之人,不知留意于憲章,徒相尚於言語。正猶當家之婦不事饔飧,專鼓唇舌。」(《通志·總序》)此言可謂痛切。夫史之性質與其他學術有異,欲為純客觀的史,是否事實上所能辦到,吾猶未敢言。雖然,吾儕有志史學者終不可不以此自勉。務持鑒空衡平之態度,極忠實以搜集史料,極忠實以敘論之,使恰如其本來。當如格林威爾所雲「畫我須是我」。當如醫者之解剖,奏刀砉砉,而無所謂惻隱之念擾我心曲也。乃至對本民族偏好溢美之辭,亦當力戒。良史固所以促國民之自覺,然真自覺者決不自欺,欲以自覺覺人者,尤不宜相蒙。故吾以為,今後作史者宜於可能的範圍內裁抑其主觀而忠實於客觀,以史為目的而不以為手段。夫然後有信史,有信史然後有良史也。

  複次,吾前言人類活動相而注重其情態。夫摹體尚易,描態實難。態也者,從時間方面論,則過而不留。後刹那之態方呈,前刹那之態已失。從空間方面論,則凡人作一態,實其全身心理、生理的各部分協同動作之結果,且又與環境為緣。若僅為局部的觀察,睹其一而遺其他,則真態終未由見。試任取一人而描其一日之態,猶覺甚難,而況史也者積千萬年間千千萬萬生死相續之人,欲觀其繼續不斷之全體協同動作,茲事抑談何容易。史跡既非可由暝想虛構,則不能不取資于舊史。然舊史所能為吾資者,乃如兒童用殘之舊課本,原文本已編輯不精,訛奪滿紙,而複東缺一葉,西缺數行,油污墨漬,存字無幾。又如電影破片,若干段已完全失卻,前後不相銜接,其存者亦罅漏模糊,不甚可辨。昔顧炎武論春秋、戰國兩時代風尚之劇變,而深致歎息於中間百三十三年史文之闕佚(《日知錄》卷十三)。夫史文闕佚,雖僅此百三十三年,而史跡之湮亡,則其數量雲胡可算。蓋一切史跡,大半藉舊史而獲傳。然舊史著作之目的,與吾儕今日所需求者多不相應。吾儕所認為極可寶貴之史料,其為舊史所擯棄而遂湮沒以終古者實不知凡幾。吾儕今日乃如欲研究一燹餘之蕪城廢殿,從瓦礫堆中搜集斷椽破甓,東拼西補,以推測其本來規制之為何若。此種事業備極艱辛,猶且僅一部分有成功希望,一部分或竟無成功希望。又不惟殘缺之部分為然耳,即向來公認為完全美備之史料,例如正史,試以科學的眼光嚴密審查,則其中誤者、偽者又不知凡幾。吾儕今日對於此等史跡,殆有一大部分須為之重新估價。而不然者,則吾史乃立於虛幻的基礎之上,而一切研索推論皆為枉費。此種事業,其艱辛亦與前等,而所得或且更微末。以上兩種勞作,一曰搜補的勞作,二曰考證的勞作,皆可謂極不經濟的、勞多而獲少的。雖然,當知近百年來歐洲史學所以革新,純由此等勞作導其先路。吾國史苟不經過此一番爬剔洗煉,則完善之作終不可期。今宜專有人焉,胼手胝足以耕以畬,以待後人之獲。一部分人出莫大之勞費以為代價,然後他部分人之勞費,乃可以永節省,此吾儕今日應有之覺悟也。此兩種勞作之下手方法,皆于第五章專論之,今不先贅。

  複次,古代著述大率短句單辭,不相聯屬。恰如下等動物,寸寸斷之,各自成體。此固由當時文字傳寫困難,不得不然,抑亦思想簡單,未加組織之明證也。此例求諸古籍中,如《老子》,如《論語》,如《易傳》,如《墨經》,莫不皆然。其在史部,則《春秋》、《世本》、《竹書紀年》皆其類也。厥後《左傳》、《史記》等書,常有長篇記載,篇中首尾完具,視昔大進矣。然而以全書論,仍不過百數十篇之文章匯成一帙而已。《漢書》以下各史,踵效《史記》;《漢紀》、《通鑒》等踵效《左傳》,或以一人為起訖,或以一事為起訖。要之不免將史跡縱切橫斷。紀事本末體稍矯此弊,然亦僅以一事為起訖,事與事之間不生聯絡。且社會活動狀態原不僅在區區數件大事,紀事縱極精善,猶是得肉遺血,得骨遺髓也。吾不嘗言歷史為過去人類活動之再現耶?夫活動而過去,則動物久已消滅。曷為能使之再現,非極巧妙之技術不為功也。故真史當如電影片,其本質為無數單片,人物逼真,配景完整而複前張後張緊密銜接,成為一軸,然後射以電光,顯其活態。夫舍單張外固無軸也。然軸之為物,卻自成一有組織的個體,而單張不過為其成分。若任意抽取數片,全沒卻其相互之動相,木然只影,黏著布端,觀者將卻走矣。惟史亦然,人類活動狀態其性質為整個的,為成套的,為有生命的,為有機能的,為有方向的,故事實之敘錄與考證不過以樹史之軀幹,而非能盡史之神理。善為史者之馭事實也,橫的方面最注意於其背景與其交光,然後甲事實與乙事實之關係明,而整個的不至變為碎件。縱的方面最注意於其來因與其去果,然後前事實與後事實之關係明,而成套的不至變為斷幅。是故不能僅以敘述畢乃事。必也有說明焉,有推論焉。所敘事項雖千差萬別而各有其湊筍之處,書雖累百萬言而筋搖脈注,如一結構精悍之短劄也。夫如是,庶可以語於今日之史矣。而惜久求諸我國舊史界,竟不可得,即歐美近代著作之林,亦不數數覯也。

  今日所需之史,當分為專門史與普遍史之兩途。專門史如法制史、文學史、哲學史、美術史……等等;普遍史即一般之文化史也。治專門史者,不惟須有史學的素養,更須有各該專門學的素養。此種事業,與其責望諸史學家,毋寧責望諸各該專門學者。而凡治各專門學之人,亦須有兩種覺悟。其一,當思人類無論何種文明,皆須求根柢於歷史。治一學而不深觀其歷史演進之跡,是全然蔑視時間關係,而茲學系統終未由明瞭。其二,當知今日中國學界已陷於「歷史饑餓」之狀況,吾儕不容不亟圖救濟。歷史上各部分之真相未明,則全部分之真相亦終不得見。而欲明各部分之真相,非用分功的方法深入其中不可。此決非一般史學家所能辦到,而必有待於各學之專門家分擔責任,此吾對於專門史前途之希望也。專門史多數成立,則普遍史較易致力,斯固然矣。雖然,普遍史並非由專門史叢集而成。作普遍史者須別具一種通識,超出各專門事項之外而貫穴乎其間。夫然後甲部分與乙部分之關係見,而整個的文化始得而理會也。是故此種事業又當與各種專門學異其範圍,而由史學專門家任之。昔自劉知幾以迄萬斯同皆極言眾手修史之弊,鄭樵、章學誠尤矢志向上,以「成一家之言」為鵠,是皆然矣。雖然,生今日極複雜之社會,而欲恃一手一足之烈,供給國人以歷史的全部智識,雖才什左、馬,識伯鄭、章,而其事終不可以致。然則當如之何?曰,惟有聯合國中有史學興味之學者,各因其性之所嗜與力之所及,為部分的精密研究,而懸一公趨之目的與公用之研究方法,分途以赴,而合力以成。如是,則數年之後,吾儕之理想的新史或可望出現。善乎黃宗羲之言,曰:「此非末學一人之事也。」(《明儒學案·發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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