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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論自由(2)


  由此觀之,數百年來世界之大事,何一非以「自由」二字為之原動力者耶?彼民之求此自由也,其時不同,其國不同,其所需之種類不同,故其所求者亦往往不同,要其用諸實事而非虛談,施諸公敵而非私利一也。試以前所列之六大問題,覆按諸中國,其第一條四民平等問題,中國無有也,以吾自戰國以來,即廢世卿之制,而階級陋習早已消滅也。其第三條屬地自治問題,中國無有也,以其無殖民地於境外也。其第四條信仰問題,中國更無有也,以吾國非宗教國,數千年無教爭也。其第六條工群問題,他日或有之,而今則尚無有也,以其生計界尚沉滯,而競爭不劇烈也。然則今日吾中國所最急者,唯第二之參政問題,與第四之民族建國問題而已。此二者事本同源,苟得其乙,則甲不求而自來;苟得其甲,則乙雖弗獲猶無害也。若是夫吾儕之所謂自由,與其所以求自由之道,可以見矣。

  自由之界說曰:「人人自由,而以不侵人之自由為界。」夫既不許侵人自由,則其不自由亦甚矣。而顧謂此為自由之極則者何也?自由雲者,團體之自由,非個人之自由也。野蠻時代,個人之自由勝,而團體之自由亡;文明時代,團體之自由強,而個人之自由減。斯二者蓋有一定之比例,而分毫不容忒者焉。使其以個人之自由為自由也,則天下享自由之福者,宜莫今日之中國人若也。紳士武斷于鄉曲,受魚肉者莫能抗也;駔商逋債而不償,受欺騙者莫能責也。夫人人皆可以為紳士,人人皆可以為駔商,則人人之自由亦甚矣。不寧惟是,首善之區,而男婦以官道為圊牏,何其自由也!市邑之間,而老稚以鴉片為菽粟,何其自由也!若在文明國,輕則罰鍰,重則輸城旦矣。諸類此者,若悉數之,則更十僕而不能盡。由是言之,中國人自由乎?他國人自由乎?顧識者楬櫫自由之國,不于此而于彼者何也?野蠻自由,正文明自由之蟊賊也。文明自由者,自由於法律之下,其一舉一動,如機器之節腠,其一進一退,如軍隊之步武。自野蠻人視之,則以為天下之不自由,莫此甚也。夫其所以必若是者何也?天下未有內不自整,而能與外為競者。外界之競爭無已時,則內界之所以團其競爭之具者,亦無已時。使濫用其自由,而侵他人之自由焉,而侵團體之自由焉,則其群固已不克自立,而將為他群之奴隸,夫複何自由之能幾也?故真自由者必能服從。服從者何?服法律也。法律者,我所制定之,以保護我自由,而亦以鉗束我自由者也。彼英人是已。天下民族中,最富於服從性質者莫如英人,其最享自由幸福者亦莫如英人。夫安知乎服從之即為自由母也。嗟夫!今世少年,莫不囂囂言自由矣,其言之者,固自謂有文明思想矣,曾不審夫泰西之所謂自由者,在前此之諸大問題,無一役非為團體公益計,而決非一私人之放恣桀驁者所可托以藏身也。今不用之向上以求憲法,不用之排外以伸國權,而徒耳食一二學說之半面,取便私圖,破壞公德,自返於野蠻之野蠻,有規語之者,猶敢靦然抗說曰:「吾自由,吾自由。」吾甚懼乎「自由」二字,不徒為專制黨之口實,而實為中國前途之公敵也!

  「愛」主義者,天下之良主義也。有人於此,汲汲務愛己,而曰我實行愛主義,可乎?「利」主義者,天下之良主義也。有人於此,孳孳務利己,而曰我實行利主義,可乎?「樂」主義者,亦天下之良主義也。有人於此,媞媞務樂己,而曰我實行樂主義,可乎?故凡古賢今哲之標一宗旨以易天下者,皆非為一私人計也。身與群校,群大身小,詘身伸群,人治之大經也。當其二者不兼之際,往往不愛己、不利己、不樂己,以達其愛群、利群、樂群之實者有焉矣。佛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佛之說法,豈非欲使眾生脫離地獄者耶?而其下手必自親入地獄始。若是乎有志之士,其必悴其形焉,困衡其心焉,終身自棲息于不自由之天地,然後能舉其所愛之群與國而自由之也,明矣。今世之言自由者,不務所以進其群、其國于自由之道,而惟于薄物細故、日用飲食,齗齗然主張一己之自由。是何異簞豆見色,而曰我通功利派之哲學;飲博無賴,而曰我循快樂派之倫理也。《戰國策》言:「有學儒三年,歸而名其母者。」吾見夫誤解自由之義者,有類於是焉矣。

  然則自由之義,竟不可行於個人乎?曰:惡,是何言!團體自由者,個人自由之積也。人不能離團體而自生存,團體不保其自由,則將有他團焉自外而侵之、壓之、奪之,則個人之自由更何有也!譬之一身,任口之自由也,不擇物而食焉,大病浸起,而口所固有之自由亦失矣;任手之自由也,持梃而殺人焉,大罰浸至,而手所固有之自由亦失矣。故夫一飲一食、一舉一動,而皆若節制之師者,正百體所以各永保其自由之道也,此尤其與他人他體相交涉者。吾請更言一身自由之事。

  一身自由雲者,我之自由也。雖然,人莫不有兩我焉:其一與眾生對待之我,昂昂七尺立於人間者是也;其二則與七尺對待之我,瑩瑩一點存於靈台者是也[《孟子》曰:「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物者,我之對待也。上物指眾生,下物指七尺(即耳目之官),要之皆物而非我也。我者何?心之官是已。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惟我為大,而兩界之物皆小也。小不奪大,則自由之極軌焉矣]。是故人之奴隸我,不足畏也,而莫痛于自奴隸于人;自奴隸于人,猶不足畏也,而莫慘于我奴隸于我。《莊子》曰:「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次之。」吾亦曰:辱莫大於心奴,而身奴斯為末矣。夫人強迫我以為奴隸者,吾不樂焉,可以一旦起而脫其絆也。十九世紀各國之民變是也。以身奴隸于人者,他人或觸于慈祥焉,或迫于正義焉,猶可以出我水火而蘇之也。美國之放黑奴是也。獨至心中之奴隸,其成立也,非由他力之所得加;其解脫也,亦非由他力之所得助。如蠶在繭,著著自縛;如膏在釜,日日自煎。若有欲求真自由者乎,其必自除心中之奴隸始。

  吾請言心奴隸之種類,而次論所以除之之道。

  一曰勿為古人之奴隸也。古聖賢也,古豪傑也,皆嘗有大功德於一群,我輩愛而敬之宜也。雖然,古人自古人,我自我。彼古人之所以能為聖賢、為豪傑者,豈不以其能自有我乎哉?使不爾者,則有先聖無後聖,有一傑無再傑矣。譬諸孔子誦法堯舜,我輩誦法孔子,曾亦思孔子所以能為孔子,彼蓋有立於堯舜之外者也。使孔子而為堯舜之奴隸,則百世後必無複有孔子者存也。聞者駭吾言乎?盍思乎世運者進而愈上,人智者浚而愈瑩。雖有大哲,亦不過說法以匡一時之弊,規當世之利,而決不足以範圍千百萬年以後之人也。泰西之有景教也,其在中古,曷嘗不為一世文明之中心點;逮夫末流,束縛馳驟,不勝其敝矣。非有路得、倍根、笛卡兒、康德、達爾文、彌勒、赫胥黎諸賢,起而附益之、匡救之,夫彼中安得有今日也!中國不然,于古人之言論行事,非惟辨難之辭不敢出於口,抑且懷疑之念不敢萌於心。夫心固我有也,聽一言,受一義,而曰我思之,我思之,若者我信之,若者我疑之,夫豈有刑戮之在其後也?然而舉世之人,莫敢出此。吾無以譬之,譬之義和團。義和團法師之被發、仗劍、踽步、念念有詞也,聽者苟一用其思索焉,則其中自必有可疑者存。而信之者竟遍數省,是必其有所懾焉,而不敢涉他想者矣;否則有所假焉,自欺欺人以逞其狐威者矣。要之為奴隸于義和團一也。吾為此譬,非敢以古人比義和團也。要之,《四書》《六經》之義理,其非一一可以適於今日之用,則雖臨我以刀鋸鼎鑊,吾猶敢斷言而不憚也。而世之委身以嫁古人,為之薦枕席而奉箕帚者,吾不知其與彼義和團之信徒果何擇也。我有耳目,我物我格;我有心思,我理我窮。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其于古人也,吾時而師之,時而友之,時而敵之,無容心焉,以公理為衡而已。自由何如也!

  二曰勿為世俗之奴隸也。甚矣,人性之弱也!「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廣袖,四方全幅帛。」古人夫既謹之矣。然曰鄉愚無知,猶可言也,至所謂士君子者,殆又甚焉。當晚明時,舉國言心學,全學界皆野狐矣;當乾嘉間,舉國言考證,全學界皆蠹魚矣。然曰歲月漸遷,猶可言也,至如近數年來,丁、戊之間,舉國慕西學若膻;己、庚之間,舉國避西學若厲,今則厲又為膻矣。夫同一人也,同一學也,而數年間可以變異若此,無他,俯仰隨人,不自由耳。吾見有為猴戲者,跳焉則群猴跳,擲焉則群猴擲,舞焉則群猴舞,笑焉則群猴笑,哄焉則群猴鬩,怒焉則群猴罵。諺曰:「一犬吠影,百犬吠聲。」悲哉!人秉天地清淑之氣以生,所以異於群動者安在乎?胡自污蔑以與猴犬為倫也!夫能鑄造新時代者上也,即不能而不為舊時代所吞噬所汩沉,抑其次也。狂瀾滔滔,一柱屹立,醉鄉夢夢,靈台昭然,丈夫之事也。自由何如也!

  三曰勿為境遇之奴隸也。人以一身立於物競界,凡境遇之圍繞吾旁者,皆日夜與吾相為鬥而未嘗息者也。故戰境遇而勝之者則立,不戰而為境遇所壓者則亡。若是者,亦名曰天行之奴隸。天行之虐,逞於一群者有然,逞於一人者亦有然。謀國者而安於境遇也,則美利堅可無獨立之戰,匈加利可無自治之師,日耳曼、意大利可以長此華離破碎,為虎狼奧之附庸也。使謀身者而安於境遇也,則賤族之的士禮立(英前宰相,與格蘭斯頓齊名者,本猶太人。猶太人在英,視為最賤之族)何敢望挫俄之偉勳,蛋兒之林肯(前美國大統領,漁人子也,少極貧)何敢企放奴之大業,而西鄉隆盛當以患難易節,瑪志尼當以竄謫灰心也。吾見今日所謂識時之彥者,開口輒曰:陽九之厄,劫灰之運,天亡中國,無可如何。其所以自處者,非貧賤而移,則富貴而淫,其最上者遇威武而亦屈也。一事之挫跌,一時之潦倒,而前此權奇磊落、不可一世之概,銷磨盡矣。咄!此區區者果何物,而顧使之操縱我心如轉蓬哉?善夫,《墨子·非命》之言也曰:「執有命者,是覆天下之義,而說百姓之誶也。」天下善言命者,莫中國人若,而一國之人,奄奄待死矣。有力不庸,而惟命是從,然則人也者,亦天行之芻狗而已,自動之機器而已,曾無一毫自主之權,可以達己之所志,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英儒赫胥黎曰:「今者欲治道之有功,非與天爭勝焉不可也。固將沉毅用壯,見大丈夫之鋒穎,強立不反,可爭可取而不可降。所遇善,固將寶而維之;所遇不善,亦無慬焉。」陸象山曰:「利害毀譽,稱譏苦樂,名曰八風。八風不動,入三摩地。」邵堯夫之詩曰:「卷舒一代興亡手,出入千重雲水身。」眇茲境遇,曾不足以損豪傑之一腳趾,而豈將入其笠也?自由何如也!

  四曰勿為情欲之奴隸也。人之喪其心也,豈由他人哉?孟子曰:「向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夫誠可以已,而能已之者百無一焉,甚矣情欲之毒人深也!古人有言:「心為形役。」形而為役,猶可愈也;心而為役,將奈之何?心役於他,猶可拔也;心役於形,將奈之何?形無一日而不與心為緣,則將終其生趑趄瑟縮於六根六塵之下,而自由權之萌蘖俱斷矣。吾常見有少年岳岳犖犖之士,志願才氣,皆可以開拓千古,推倒一時,乃閱數年而餒焉,更閱數年而益餒焉。無他,凡有過人之才者,必有過人之欲;有過人之才,有過人之欲,而無過人之道德心以自主之,則其才正為其欲之奴隸,曾幾何時,而銷磨盡矣。故夫泰西近數百年,其演出驚天動地之大事業者,往往在有宗教思想之人。夫迷信於宗教而為之奴隸,固非足貴,然其藉此以克制情欲,使吾心不為頑軀濁殼之所困,然後有以獨往獨來,其得力固不可誣也。日本維新之役,其倡之成之者,非有得于王學,即有得於禪宗。其在中國近世,勳名赫赫在人耳目者,莫如曾文正。試一讀其《全集》,觀其困知勉行、厲志克己之功何如?天下固未有無所養而能定大艱、成大業者。不然,日日恣言曰吾自由吾自由,而實為五賊(佛典亦以五賊名五官)所驅遣,勞苦奔走以藉之兵而齎其糧耳,吾不知所謂自由者何在也?孔子曰:「克己復禮為仁。」己者,對於眾生稱為己,亦即對於本心而稱為物者也。所克者己,而克之者又一己。以己克己,謂之自勝,自勝之謂強。自勝焉,強焉,其自由何如也!

  籲!自由之義,泰西古今哲人,著書數十萬言剖析之,猶不能盡也。淺學如餘,而欲以區區片言單語發明之,烏知其可?雖然,精義大理,當世學者,既略有述焉。吾故就團體自由、個人自由兩義,刺取其淺近直接者,演之以獻於我學界。世有愛自由者乎,其慎勿毒自由以毒天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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