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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中國人之缺點 有族民資 格而無市民資格有村落思 想而無國家思想 只能受專制不能享自由 自由之試驗 經過之歷史 其議事法 其選舉法 金山以外之人又如何 多數政體之不適 無高尚之目的 精神的文明之根本 華人性質雜論 休息者人生一要件 勤而不敏 人種強弱之比較 遷華埠之議 一唾五百元中國人不會行路不會講話

  綜觀以上所列,則吾中國人之缺點可得而論次矣。

  一曰有族民資格而無市民資格。吾中國社會之組織,以家族為單位,不以個人為單位。所謂家齊而後國治是也。周代宗法之制,在今日其形式雖廢,其精神猶存也。竊嘗論之,西方阿利安人種之自治力,其發達固最早,即吾中國人之地方自治,宜亦不弱於彼。顧彼何以能組成一國家而我不能?則彼之所發達者,市制之自治,而我所發達者,族制之自治也。試遊我國之鄉落,其自治規模確有不可掩者。即如吾鄉,不過區區二三千人耳,而其立法行政之機關,秩然不相混,他族亦稱是。若此者,宜其為建國之第一基礎也。乃一遊都會之地,則其狀態之淩亂,不可思議矣。凡此皆能為族民不能為市民之明證也,吾游美洲而益信。彼既已脫離其鄉井,以個人之資格,來住于最自由之大市,顧其所齎來、所建設者,仍舍家族制度外無他物,且其所以維持社會秩序之一部分者,僅賴此焉。此亦可見數千年之遺傳植根深厚,而為國民鄉導者,不可不于此三致意也。

  二曰有村落思想而無國家思想。吾聞盧斯福之演說,謂今日之美國民最急者,宜脫去村落思想。其意蓋指各省、各市人之愛省心、愛市心而言也。然以歷史上之發達觀之,則美國所以能行完全之共和政者,實全恃此村落思想為之源。村落思想固未可盡非也,雖然,其發達太過度,又為建國一大阻力。此中之度量分界,非最精確之權量,不足以衡之。而我中國則正發達過度者也,豈惟金山人為然耳?即內地亦莫不皆然。雖賢智之士,亦所不免。廉頗用趙,子房思韓,殆固有所不得已者耶?然此界不破,則欲成一鞏固之帝國,蓋亦難矣。

  三曰只能受專制不能享自由。此實芻狗萬物之言也。雖然,其奈實情如此,即欲掩諱,其可得耶?吾觀全地球之社會,未有淩亂于舊金山之華人者。此何以故?曰自由耳。夫內地華人性質,未必有以優於金山。然在內地,猶長官所及治,父兄所及約束也。南洋華人與內地異矣,然英、荷、法諸國待我甚酷。十數人以上之集會,輒命解散,一切自由悉被剝奪,其嚴刻更過於內地,故亦戢戢焉。其真能與西人享法律上同等之自由者,則旅居美洲、澳洲之人是也。然在人少之市,其勢不能成,故其弊亦不甚著。群最多之人,以同居于一自由市者,則舊金山其稱首也,而其現象乃若彼。有鄉人為餘言:舊金山華人,惟前此左庚氏任領事時,最為安謐。人無敢挾刀尋仇者,無敢聚眾滋事者,無敢游手閑行者。各秘密結社皆歛跡屏息,夜戶無驚,民孜孜務就職業。蓋左氏授意彼市警吏嚴緝之而重罰之也。及左氏去後,而故態依然。此實專制安而自由危,專制利而自由害之明證也。吾見其各會館之規條,大率皆仿西人黨會之例,甚文明,甚縝密。及觀其所行,則無一不與規條相反悖。即如中華會館者,其猶全市之總政府也。而每次議事,其所謂各會館之主席及董事,到者不及十之一,百事廢弛,莫之或問。或以小小意見而各會館抗不納中華會館之經費,中華無如何也。至其議事,則更有可笑者。吾嘗見海外中華會館之議事者數十處,其現象不外兩端:其一則一二上流社會之有力者,言莫予違,眾人唯諾而已。名為會議,實則佈告也,命令也。若是者,名之為寡人專制政體。其二則所謂上流社會之人,無一有力者,遇事曾不敢有所決斷。各無賴少年,環立於其旁,一議出則群起而噪之,而事終不得決。若是者,名之為暴民專制政體。若其因議事而相攘臂相操戈者,又數見不鮮矣。此不徒海外之會館為然也,即內地所稱公局、公所之類,何一非如是?即近年來號稱新黨志士者所組織之團體,所稱某協會、某學社者,亦何一非如是?此固萬不能責諸一二人,蓋一國之程度實如是也。即李般所謂國民心理,無所往而不發現也。夫以若此之國民,而欲與之行合議制度,能耶?否耶?更觀其選舉,益有令人失驚者。各會館之有主席也,以為全會館之代表也。而其選任之也,此縣與彼縣爭(各會館多合同數縣者);一縣之中,此姓與彼姓爭;一姓之中,此鄉與彼鄉爭;一鄉之中,此房與彼房爭。每當選舉時,往往殺人流血者不可勝數也。夫不過區區一會館耳,所爭者歲千余金之權利耳。其區域不過限於一兩縣耳,而弊端乃若此。擴而大之,其慘像寧堪設想?恐不僅如南美諸國之四年一革命而已。以若此之國民,而欲與之行選舉制度,能耶?否耶?難者將曰:此不過舊金山一市之現象而已,以汝粵山谷獷頑之民俗律我全國,惡乎可?雖然,吾平心論之,吾未見內地人之性質,有以優於舊金山人也,吾反見其文明程度,尚遠出舊金山人下也。問全國中有能以二三萬人之市,容六家報館者乎?無有也。問全國中之團體,有能草定如八大會館章程之美備者乎?無有也。以舊金山猶如此,內地更可知矣。且即使內地人果有以優於金山人,而其所優者亦不過百步之與五十步。其無當于享受自由之資格,則一而已。夫豈無一二聰偉之士,其理想、其行誼不讓歐美之上流社會者?然僅恃此千萬人中之一二人,遂可以立國乎?恃千萬人中之一二人,以實行干涉主義以強其國,則可也;以千萬人中之一二人為例,而遂曰全國人可以自由,不可也。夫自由雲,立憲雲,共和雲,是多數政體之總稱也。而中國之多數、大多數、最大多數,如是如是,故吾今若采多數政體,是無以異于自殺其國也。自由雲,立憲雲,共和雲,如冬之葛,如夏之裘,美非不美,其如于我不適何!吾今其毋眩空華,吾今其勿圓好夢,一言以蔽之,則今日中國國民只可以受專制,不可以享自由。吾祝吾禱,吾謳吾思,吾惟祝禱謳思我國得如管子、商君、來喀瓦士、克林威爾其人者生於今日,雷厲風行,以鐵以火,陶冶鍛煉吾國民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五十年,夫然後與之讀盧梭之書,夫然後與之談華盛頓之事。(以上三條,皆說明無政治能力之事。其保守心太重一端,人人共知,無俟再陳)

  四曰無高尚之目的。此實吾中國人根本之缺點也。均是國民也,或為大國民、強國民,或為小國民、弱國民。何也?凡人處於空間,必於一身衣食住之外,而有更大之目的。其在時間,必于現在安富尊榮之外,而有更大之目的。夫如是,乃能日有進步,緝熙于光明。否則凝滯而已,墮落而已。個人之麼匿體如是,積個人以為國民,其拓都體亦複如是。歐美人高尚之目的不一端,以吾測之,其最重要者,則好美心其一也(希臘人言德性者,以真、善、美三者為究竟。吾中國多言善,而少言美。惟孔子謂《韶》盡美又盡善,孟子言可欲之謂善,充實之謂美。皆兩者對舉,此外言者甚稀。以比較的論之,雖謂中國為不好美之國民可也),社會之名譽心其二也,宗教之未來觀念其三也。泰西精神的文明之發達,殆以此三者為根本,而吾中國皆最缺焉。故其所營營者只在一身,其所孳孳者只在現在。凝滯墮落之原因,實在於是。此不徒海外人為然也,全國皆然。但吾至海外而深有所感,故論及之。此其理頗長,非今日所能畢其詞也。

  此外,中國人性質不及西人者多端,餘偶有所觸輒記之,或過而忘之。今將所記者數條叢錄於下,不復倫次也:

  西人每日只操作八點鐘,每來複日則休息。中國商店每日晨七點開門,十一二點始歇,終日危坐店中,且來複日亦無休,而不能富於西人也。且其所操作之工,亦不能如西人之多。何也?凡人做事,最不可有倦氣。終日終歲而操作焉,則必厭;厭則必倦,倦則萬事墮落矣。休息者,實人生之一要件也。中國人所以不能有高尚之目的者,亦無休息實屍其咎。

  美國學校,每歲平均只讀百四十日書,每日平均只讀五六點鐘書,而西人學業優尚于華人,亦同此理。

  華人一小小商店,動輒用數人乃至十數人。西人尋常商店,唯一二人耳。大約彼一人總做我三人之工,華人非不勤,實不敏也。

  來複日休息,洵美矣。每經六日之後,則有一種方新之氣,人之神氣清明,實以此。中國人昏濁甚矣,即不用彼之禮拜,而十日休沐之制,殆不可不行。

  試集百數十以上之華人于一會場,雖極肅穆毋嘩,而必有四種聲音:最多者為咳嗽聲,為欠伸聲,次為嚏聲,次為拭鼻涕聲。吾嘗于演說時默聽之,此四聲者如連珠然,未嘗斷絕。又於西人演說、場劇場靜聽之,雖數千人不聞一聲。東洋汽車、電車必設唾壺,唾者狼藉不絕。美國車中設唾壺者甚稀,即有亦幾不用。東洋汽車途間在兩三點鐘以上者,車中人假寐過半。美國車中雖行終日,從無一人作隱幾臥。東西人種之強弱優劣可見。

  舊金山西人常有遷華埠之議。蓋以華埠在全市中心最得地利,故彼涎之,抑亦藉口於吾人之不潔也。使館參贊某君嘗語餘曰:「宜發論使華人自遷之。今夫華埠之商業,非能與西人爭利也,所招徠者皆華人耳。自遷他處,其招徠如故也。遷後而大加整頓之,使耳目一新,風氣或可稍變。且毋使附近彼族日日為其眼中釘,不亦可乎?不然,我不自遷,彼必有遷我之一日,及其遷而華埠散矣。」云云。此亦一說也。雖然,試問能辦得到否?不過一空言耳。

  舊金山凡街之兩旁人行處(中央行車),不許吐唾,不許拋棄腐紙雜物等,犯者罰銀五元。紐約電車不許吐唾,犯者罰銀五百元。其貴潔如是,其厲行干涉不許自由也如是。而華人以如彼淩亂穢濁之國民,毋怪為彼等所厭。西人行路,身無不直者,頭無不昂者。吾中國則一命而傴,再命而僂,三命而俯。相對之下,真自慚形穢。

  西人行路,腳步無不急者。一望而知為滿市皆有業之民也,若不勝其繁忙者然。中國人則雅步雍容,鳴琚佩玉,真乃可厭。在街上遠望數十丈外有中國人迎面來者,即能辨認之,不徒以其軀之短而顏之黃也。

  西人數人同行者如雁群,中國人數人同行者如散鴨。

  西人講話,與一人講,則使一人能聞之;與二人講,則使二人能聞之;與十人講,則使十人能聞之;與百人、千人、數千人講,則使百人、千人、數千人能聞之。其發聲之高下,皆應其度。中國則群數人坐談於室,聲或如雷;聚數千演說於堂,聲或如蚊。西人坐談,甲語未畢,乙無儳言。中國人則一堂之中,聲浪稀亂。京師名士,或以搶講為方家。真可謂無秩序之極。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吾友徐君勉亦云:「中國人未曾會行路,未曾會講話。」真非過言,斯事雖小,可以喻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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