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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 劇孟 郭解


  魯朱家者,與高祖同時。魯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俠聞。所藏活豪士以百數,其餘庸人不可勝言。然終不伐其能,歆其德,諸所嘗施,惟恐見之。振人不贍,先從貧賤始。家無餘財,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過軥牛,專趨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陰脫季布將軍之厄,及布尊貴,終身不見也。自關以東,無不延頸願交焉。(《史記·遊俠列傳》)

  高祖購求季布千金,敢有舍匿,罪及三族。布匿濮陽周氏,周氏曰:「漢購將軍急,跡且至臣家。將軍能聽臣,臣敢獻計;即不能,願先自剄。」季布許之。乃髡鉗季布,衣褐衣,置廣柳車中,並與其家僮數十人之魯朱家所賣之。朱家心知是季布,乃買而置之田。誡其子曰:「田事聽此奴,必與同食。」朱家乃乘軺車之洛陽,見汝陰侯滕公。滕公留朱家飲數日,因謂滕公曰:「季布何大罪?而上求之急也。」滕公曰:「季布數為項羽窘上,上怨之,故必欲得之。」朱家曰:「君視季布何如人也?」曰:「賢者也。」朱家曰:「臣各為其主用,季布為項籍用,職耳。項氏臣可盡誅耶?今上始得天下,獨以己之私怨求一人,何示天下不廣也?且以季布之賢,而漢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即南走越耳。夫忌壯士以資敵國,此伍子胥所以鞭荊平王之墓也。君何不從容為上言耶?」滕公心知朱家大俠,意季布匿其所,乃許曰:「諾。」待間,果言如朱家指,上乃赦季布。朱家以此名聞當世。(《史記·季布欒布列傳》)

  洛陽有劇孟。周人以商賈為資,而劇孟以任俠顯諸侯。吳楚反時,條侯為太尉,乘傳車,將至河南,得劇孟,喜曰:「吳楚舉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無能為已矣!天下騷動,宰相得之,若得一敵國雲。」劇孟行大類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戲。然劇孟母死,自遠方送喪蓋千乘。及劇孟死,家無餘十金之財。(《史記·遊俠列傳》)

  郭解,軹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許負外孫也。解父以任俠,孝文時誅死。解為人短小精悍,不飲酒,少時陰賊,慨不快意,身所殺甚眾。以軀藉交報仇,藏命作奸,剽攻不休,及鑄錢掘塚,不可勝數。適有天幸,窘急常得脫,若遇赦。及解年長,更折節為儉,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為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陰賊著於心,卒發於睚眥如故雲。而少年慕其行,亦輒為報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負解之勢,與人飲,使之嚼。非其任,強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殺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義,人殺吾子,賊不得。」棄其屍於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賊處。賊窘,自歸,具以實告解。解曰:「公殺之固當,吾兒不直。」遂去其賊,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諸公聞之,皆多解之義,益附焉。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獨倨視之,解遣人問其姓名。客欲殺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見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陰屬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踐更時,脫之。」每至踐更,數過弗求。怪之,問其故,乃解使脫之。箕倨者乃肉袒謝罪。少年聞之,愈益慕解之行。洛陽人有相仇者,邑中賢豪居間者以十數,終不聽。客乃見郭解。解見仇家,仇家曲聽解。解乃謂仇家曰:「吾聞洛陽諸公在此間,多不聽者。今子幸而聽解,解奈何乃從他縣奪人邑中賢大夫權乎!」乃夜去不使知,曰:「且無用待我。待我去,令洛陽豪居其間,乃聽之。」解執恭敬,不敢乘車,入其縣之旁郡國,為人請求事,事可出,出之;不可者,各厭其意,然後乃敢嘗酒食。諸公以故嚴重之,爭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縣賢豪,夜半過門,嘗十余車,請得解客舍養之。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貧,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衛將軍為言:「郭解家貧不中徙。」上曰:「布衣權至使將軍為言,此家不貧。」解家遂徙。諸公送者千余萬。軹人楊季主子為縣掾,舉徙解。解兄子斷楊掾頭。由此楊氏與郭氏為仇。解入關,關中賢豪,知與不知,聞其聲,爭交歡解。解為人短小,不飲酒,出未嘗有騎。已又殺楊季主。楊季主家上書,人又殺之闕下。上聞,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陽,身至臨晉。臨晉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關。籍少公已出解,解轉入太原,所過輒告主人家。吏逐之,跡至籍少公,少公自殺,口絕。久之乃得解,窮治所犯,為解所殺,皆在赦前。軹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譽郭解,生曰:「郭解專以奸犯公法,何謂賢!」解客聞,殺此生,斷其舌。吏以此責解,解實不知殺者。殺者亦竟絕,莫知為誰。吏奏解無罪。御史大夫公孫弘議曰:「解布衣為任俠,行權以睚眥殺人,解雖弗知,此罪甚于解殺之。當大逆無道。」遂族郭解翁伯。自是之後,為俠者極眾,敖而無足數者。然關中長安樊仲子,槐裡趙王孫,長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鹵公孺,臨淮兒長卿,東陽田君孺,雖為俠,而逡逡有退讓君子之風。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諸杜,南道仇景,東趙他羽公子,南陽趙調之徒,此盜蹠居民間者耳,曷足道哉!此乃鄉者朱家之羞也。(《史記·遊俠列傳》)

  新史氏曰:閭裡之有遊俠,其武士道之末運乎!上焉既無尚武之政府以主持獎厲之,中焉複無強有力之賢士大夫以左右調護之,而社會不平之事,且日接於耳目,於是乎鄉曲豪舉之雄,乃出而代其權。太史公曰:「緩急者人之所時有也。」夫生於專制政府之下,政治不修,法令不直,民之良懦者,其平居或往往不得衣食,委轉溝壑。在上者既無道焉以振拔之矣,而法網嚴密,為阱于國中,或偶觸犯,而非有意也;或並未觸犯,而幹餱之怨挾之,枉曲之吏從而羅之,則宛轉無所控告,束身為魚肉,以待命於刀俎已耳。於此時也,有人焉能急其難,致死而之生之,則天下之歸之如流水也,亦宜。故遊俠者,必其與現政府常立於反對之地位者也。其始也所有行動,皆起於不得已,及其習焉,養成一種沉鬱恣睢之特質,而勢力複足以盾於其後,則可已而不已者有焉矣。太史公曰:「俠以武犯禁。」俠之犯禁,勢所必然也,顧犯之而天下歸之者何也?其必所禁者,有不慊于天下之人心而犯之者,乃大慊于天下之人心也。孔子曰:「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則於霸者亦次節取焉。吾于遊俠亦雲然矣。雖然,為俠亦有界說焉,曰:於政府所禁,其不慊于人心者則犯之,宜也。非謂凡所禁者,不論直與不直,而一切犯之也。若最初之俠,朱家、劇孟之徒,蓋知此義。郭解以後,抉其藩籬矣。若史所記鑄錢掘塚,睚眥報怨,其手段一何卑劣也!其悖反于武德,抑亦甚矣!春秋戰國之武士必不為,即朱家、劇孟亦所不屑也。自解以還,風益不競。史公傷之曰:「盜蹠居民間者耳!」則武士之面目,被此輩點汙無所複餘矣。雖然,使遊俠長存,而欲其長保此界說也,能耶?否耶?曰勢必不能。吾固言遊俠之起,由社會之不平有以胎之。不平與不平相乘,則愈生不平,其必橫決而失其常度者,勢也。毋語古者,請言今日。今日之社會,其尋常人隨波逐流,為腐敗之空氣所吞滅。若其少年踸踔有氣之士,則其舉動,又往往奔軼于道德之範圍外者,何也?斯固不得盡為若人咎也。社會一種秋冬之氣,實有以造之。欲為根本的救治,非春夏其社會焉不可。夫不見日本二十年前,浮浪之士遍滿國中,而社會若蹙乎其不可終日也。而今也嬗代未及一世,而舉國何融融也。由此言之,間裡有遊俠,必非社會之良現象明矣。雖然,苟舉社會之不平而平之,使遊俠無可以存立之餘地,則社會之福也。而不然者,以不平益不平,並一線萌蘖之遊俠而施斧斤焉,則必至斷絕國民之元氣。而其國非糜爛于盜賊,即篡奪於外族,此數千年來我國史得失之林也。嗚呼!由春秋戰國之武士道而一變為漢初之遊俠,其勢之不足以久存,抑章章矣!蓋其武德已不復能循正軌而行,而橫溢焉以乖其性。淺譬之,則猶窮鼠之齧貓也,終亦必為貓斃而已。故文、景、武三代,以直接間接之力,以明摧之而暗鋤之,以絕其將衰者於現在,而刈其欲萌者于方來。武士道之消亡,夫豈徒哉!

  新史氏曰:吾述中國之武士道,起孔子而訖郭解,陰氣森森而來襲餘心,吾投筆欷歔,而涕交頤。

  嗚呼!《中國之武士道》終。吾以白衣冠送中國之武士道,吾以錦繃葆迎中國之武士道!一靈未沫,輪回不謬,魂兮歸來!重為祝曰:中國之武士道現,中國之武士道蘇!

  甲辰十月朔夜,長風緊,雞鳴人靜,燈灺墨凍時擱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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