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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敘


  新會梁氏撰《中國武士道》一書既成,且自為之敘,以示楊度。楊度曰:子之命是書為《中國之武士道》也,豈非欲別於日本之武士道乎?其欲別於日本之武士道也,豈非以武士道之名,雖日本所有而中國所無?然以雲武士,則惟日本以為藩士之專稱,以雲武士道,則實不僅為武士獨守之道,凡日本之人,蓋無不宗斯道者。此其道與西洋各國所謂人道(Humanity)者,本無以異,西人以此問題競爭戰鬥而死者,史不可勝述,惟其名不如武士道之名有輕死尚俠之意焉。中國古昔雖無此名而有其實,則假彼通用之名詞,以表揚吾民族固有之天性,固無不可也。雖然,合二國之歷史比較而觀之,此中有一大問題焉。乃日本之武士道,垂千百年,而愈久愈烈,至今不衰。其結果所成者,於內則致維新革命之功,於外則拒蒙古,勝中國,並朝鮮,僕強俄,赫然為世界一等國。若吾中國之所謂武士道,則自漢以後,即已氣風歇滅,愈積愈懦。其結果所成者,於內則數千年來,霸者迭出,此起彼僕,人民之權利,任其鏟削,任其壓制,而無絲毫抵抗之力,於外則五胡入而擾之,遼金入而擾之,蒙古、滿洲入而主我。一遇外敵,交鋒即敗,至今歐美各國,合而圖我,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國民昧昧冥冥,知之者不敢呻吟,不知者莫知痛苦,柔弱脆懦,至於此極。比之日本,適為反對,一則古微而今盛,一則古有而今無。現象之相反如此,此其故何哉?梁氏之論中國也,曰專制政體之故。楊度曰:豈獨政治,蓋亦學術之異有以使之然者矣。

  夫日本本無固有之學術,自與中國交通以後,乃以中國之學為學。直接而傳中國之儒教,間接而傳印度之佛教。舉國中人,無能出此二教之範圍者。夫此二教者,其義相反,而其用有相足者。何以言之?孔子之道,專主現世主義,諄諄於子、臣、弟、友之節,仁、義、禮、智之道,經傳所載,惟於身心、性命、家、國、天下之關係,反覆言之,而於有生以前,既生以後,皆不過問。故曰:「未知生,焉知死?」又曰:「吾欲言死有知乎,恐孝子順孫,妨生以事死;吾欲言死無知乎,恐不孝之子,棄其父母而不葬。故惟言朝聞道可以夕死,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以此數語,為其教戒而已矣。蓋儒教對於生死問題,乃以局外國而嚴守中立者也。其切於人事之用,而不使人探索於空虛,自非他教所能及,故有謂儒教為非宗教者。若夫佛教則不然,釋迦本以此死生問題,棄其王子之位,三衣一缽,入山學道。彼時睹天地念無常,睹山川念無常,睹萬物形體念無常,經十二年,而一旦於菩提樹下,豁然大悟。其後廣說妙法,普濟從生,皆無不准此問題,以為濟渡。以三界為火宅,以此身為毒蛇,特立十二因緣,以明生、老、病、死,因果環複,苦業無窮,而以滅去無明,免此生死為唯一之手段。以為身者眾苦之本,禍患之原,又以生死皆由於心,若心滅則生死皆滅。龍樹諸人繹之,亦謂所有一切法,皆是老死相,終不見一法,離生死有住,皆對於生死問題而力求其寂滅者也。此與儒教教義,實為大相反對,而日本學之,則反能得二者之長,而相輔相助,以了人生之義務。故其人于成仁取義之大節,類能了達生死,捐軀致命以赴之。故楠正成之將赴難於湊川也,詣明極楚俊禪師而問以死生交謝之際,禪師答曰「截斷兩頭,當中一劍」,而正成遂死。

  新田義貞之將死國也,以書遺子孫曰:「進亦非死,退亦非生。死生終必有期,譬如由晝入夜,由夜入晝。」其徹悟通達如此,故能輕棄其學佛之軀殼,以保全其學儒之精神。西鄉福澤之流,皆遵此道以成一世之偉人者也。吉田松陰有言:「道盡心安,便是死所。」乃諸人所共同之心得矣。故山岡鐵舟之論武士道曰:「武士道之要素有四:一報父母之恩,二報眾生之恩,三報國家之恩,四報三寶之恩。」三寶者,佛、法、僧也。而行此武士道無他義焉,一言以蔽之,至誠無我而已。由此觀之,則日本之所謂武士道者,實儒實佛,非儒非佛,幾于參合融化,兩取其長,而別成一道矣。然其學儒之弊,不至文柔不振,而流於朝鮮;學佛之弊,不至虛寂無用,而流於印度。此必非拘守一家之說者,可以期此美果者也。而儒教之中,于孔孟以後,獨宗陽明,更以知行合一之說,策其以身殉道之情。此又于儒術派別之宗尚,亦有以異於我國。擇術既異,收效自殊。此皆其武士道成立之原素,而日本所以致霸於東洋者也。

  由是反而觀於我國,則戰國以前,學術繁盛,未定一尊,人各鼓其聰明才智,以自獻於社會。故其時實行之力,亦甚強毅,學道之士,心有所識,身必赴之,雖殺身冒死不顧焉。故中國之武士道,于彼時甚為發達。及乎劉漢之世,罷黜百家,獨宗儒術。其後歷代霸者,利其便己,皆因襲之,專以儒教為其國教。其間宋儒程朱之儔,稍變面目,雖不如陽明之即知即行,勇敢能任,然於孔子之義,無大背焉。夫以儒教之專重現世主義,言生而不言死,切事近情,教人以求仁之術,使中國而果於數千年中,實行孔子之道,以至於今,則雖不能以雜霸武功,與今世列強爭雄於地球之上,亦豈不能使彬彬禮義,為東方君子之國乎?無如自漢以來,所謂尊崇儒教者,不過表面上欺人之詞,而其實則所行者非儒教而楊朱之教也。世之學者皆謂楊朱祖述老聃,然老聃之道廣漠無涯,範圍至大,儒家、道家,法家、兵家、陰謀皆自此出,楊朱之學不足與比肩也。莊子則固儒教之達人,略文而從質者。其論生死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又曰:「死者,上無君,下無臣,亦無四時,從然而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遂不能過。」此《齊物論》之旨,其意有所寄也。若列子,則主萬物一體者,其言曰:「死者,人生至樂之大者也!大哉乎死!君子息,小人伏。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不肖者伏。」

  夫莊子以貴賤論,可以警富貴之偷生者。列子以君子小人論,以為同有一死,則君子何必為善,小人何必不為惡,此於勸世之道,無所當矣。然未如楊朱之甚也,楊朱之言曰:「百年者,壽命之大者也。雖然,達于百年者於千人無一人焉。」又曰:「人之生者奚為哉?奚樂哉?曰,鮮衣厚食之為爾,聲音美色之為耳。」又曰:「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人,所以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所同也。」又曰:「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一矣。孰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高橋五郎論之,謂是皆絕望之語,陷於自暴自棄,流於放情縱欲。嗚呼!推楊朱之罪,則亦何止於此。夫楊朱所持者,亦現世主義也。然于現世之中,不勉為人生應盡之道,而徒以鮮衣厚食、聲音美色為樂,至教人不為仁聖而為凶愚,不為堯舜而為桀紂,苟偷俄頃之歡娛,以待一死之臭腐,生前死後之是非毀譽,皆所不顧。此與孔子所持之現世主義,有大相反對,如水火不能相容者。此直人道之公敵,而不僅為孔教之仇讎也。然惟其與孔教所持,皆為現世主義,則凡孔教之徒,既不能以佛教之理瞭解死生問題,而惟于現世之中,日用尋常之事,兢兢業業,惟恐失墜,則必遇事遇物,皆為一身苦惱之緣。於是楊朱之說,得以乘間抵隙,入而據之。

  學孔子則甚難,而學楊朱則甚易;學孔子則甚苦,而學楊朱則甚樂。人情莫不惡難而喜易,避苦而趨樂,於是我躬不閱,遑恤我後,遂為中國普通社會之思想。至今日而國事之危,有如累卵,舉國上下,人盡知之,無論若何頑固之徒,未有實信今日之中國為太平無事者。然知之而遂心焉憂之,謀所以挽救之者,舉國中無幾人焉。自公卿大夫士以至於庶人,日孜孜於社會,以謀其鮮衣厚食、聲音美色之樂,不求當世之譽,不顧後來之毀,甘為凶愚而不惜,至語以國事,則掩耳而走,瞠目而視,若與之言他國之事也者。問其意之所在,則偷生而已,畏死而已,姑保此首領尋娛樂以待死而已矣。不惟存之於心,抑且出之於口,與楊朱之說,無絲毫之差異,蓋純粹之楊朱現世主義也。夫中國號稱儒教之國,若以此而亡其國,抑豈孔子所能任咎者?然使中國果真屏孔子而師楊朱,取大成至聖之號,移而奉之一毛不拔之人,則群知中國為楊教之國,而非儒教之國,名實相符,表裡如一,則亡國之原因,猶易尋其所在。無如儒教之徒,又曾有如韓愈等者,好為名實相反之論,以炫其奇。如其《代周文作羑裡操》曰:「臣罪當誅,天王聖明。桀紂而可為聖明,則堯舜亦可為暴戾。凶愚之與仁聖,可以互易共名。」此又楊朱之所不及料矣。然中國之人,方將欲陽奉孔子而陰師楊朱,則亦利用此謬說而樂為附和之。

  千百年來,此種論說,流行社會,又已成久假不歸之勢矣。故中國今日之人,明知國家之危亡,猶可頌曰太平;明知官吏之腐敗,猶可媚曰文明;明知人士之無罪,猶可誣曰當誅。充其量即謂楊朱大聖,孔子無道,蓋亦無所不可。特古昔已定之位置,不敢驟易之耳。夫名實淆亂,表裡違反至於如此,則日本人之常言「孔子之道,不行於中國而行於日本,中國奉其名而日本行其實」者,豈過言哉!不然,孔子所謂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何於中國無一能實行之人也?夫孔子之現世主義行於日本,猶必假佛教以助之,而後實行之力始大。而況中國既無佛教之助,又有楊朱之奪,複有韓愈等為我國民獻自欺欺人之術,則秦漢以前輕死尚俠之武士道,果何自而有稍留根芽之地者乎?故中國武士道之所以消滅者,又因此似孔似楊、非孔非楊之學說有以斬削之之故也。夫以儒教為正,以佛教為輔,而發達此武士道者,日本之所以強也。以儒教為表,以楊教為裡,而斬除此武士道者,中國之所以弱也,此即所謂學術不同有以致之之故也。

  夫武士道之所以可貴者,貴其能輕死尚俠,以謀國家社會之福利也。然而死者,實人生最難之問題。白隱禪師謂死生者事實也,非可以空言空論自慰,以慰人者。故苟非其人之理想,能超然於死生之外,則必不能輕棄其身。而欲人知此身之輕而可棄,則此身以外,其更無重於此者乎?抑有重於此身而不與身同棄者乎?由此以求之,則宗教界、哲學界有一大問題焉,乃靈魂之死與不死是也。古今學者之所論,大抵出入於兩端。其主靈魂有死說者,有二派焉。其一則謂死者斷滅而絕無,如法儒笛卡兒言人之死也,非靈魂去其身體之結果,不過身體之機械破壞而停止運動耳。然奈布尼克反對之,以為生物者多數之單子積合而成,其中一單子握主權而為靈魂,他單子皆從屬而為身體。植物之精神無死生,則人之單子亦無死生,故死者非消滅而進化也。其二則謂人死惟靈魂滅,其他不滅。如科學家朵因氏、哈克斯列氏、清達兒氏之倡生物進化論也,以為宇宙間之物體,皆由元素之化合,物體有生有滅,而元素無增無減。人身組織之物體,亦猶是也,雖生活力喪失以至於死,而勢力恒存,物質不滅。然英儒西濟伊克氏、買耶氏反對之,以為今日之哲學,不當反科學的而當超科學的,以目的論的見解,勝機械論的見解。科學者謂人類以適於地球熱度而成形,然地球之原始如何乎?

  科學者謂地球由太陽分離,然太陽之原始又如何乎?以此窮科學者之說,凡此者皆謂靈魂有死說之未能盡善者也。其主靈魂無死說者,亦有二派焉。其一則謂死後有轉生,世界古時各種宗教皆有此說。如猶太教之言天國、地獄,印度之波羅門教、佛教之言八大地獄及修羅、餓鬼、畜生之各道輪回。埃及古教之言人死之後,轉輾于一百餘種之動物而複為人。梭格拉底亦謂死者如船長促予出帆,生由死來,死由生來,於此有死,即於此有生,故以哲學為學死之學。然世人之反對此種論說者,則曰:「告汝死屍,蠕蛆蝟集者,汝之後身也,汝之轉生也。」嗚呼!此實快論也。夫世界至今日,科學日進,此等謬說自不待辯。歐美之人若此觀念者,蓋已漸少。惟南洋土蠻猶謂死為第二之生,中國今日下等社會、女子社會,猶恃此輪回報應之說,以為懲勸,則無教育之國所必有之現象也。其二則謂死後無轉生。如普拉得之言人之精神居於肉身之中,而生束縛,故必於肉身上制下等之情欲,養本來之性質,而歸複於實體。然加藤咄堂論之,謂精神舍此肉身,必無所歸,則亦不能離肉身而存實體。凡此者皆謂靈魂無死說之未盡善者也。

  然則靈魂果有死乎?果無死乎?欲言有死,則世之死者無所勸;欲言無死,則死後之精神,人誰見之者?雖然,吾思之,吾重思之,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不獨其體魄之異也,尤在其精神之異。禽獸之知覺,亦能覓食以避饑,擇居以避寒,自謀其體魄之生活,惟其精神所及者,不過如此。雖亦有愛護其群之德,然不能發達此精神,使之布於當時而傳於後世,此其所以不如人類也。若夫人類,專以體魄而論,據生物學者之言,則人猿同祖,其一身之構造,所以異於他動物者,蓋亦幾微無幾。惟其精神可以位天地而育萬物,此其所以為高等動物也。若如楊朱之學,專以其高尚純潔之精神,用之於鮮衣厚食、聲音美色之地,以自適其體魄,圖生前下等之樂,而不能任重致遠,以謀人群之福利,則與禽獸直無以異,安見其為人類乎?故人類與禽獸之界,不以體魄之構造分之,而以精神之作用分之。可一言以判焉,曰:精神戰勝體魄者為人類,體魄戰勝精神者為禽獸而已矣。雖然,人之精神與體魄戰,而欲求其勝,此其事亦甚難。既有體魄,則有眾苦,饑寒勞動,在在迫之,於是衣、食、住三者之欲望以起,而此欲望者,因體魄而牽及精神,環吾一身種種困難皆為精神之累。

  此仁聖凶愚、堯舜桀紂所同有而不能避者也。惟桀紂則以精神殉之而成為凶愚,堯舜則不以此變易其固有之精神而成為仁聖。故仁人君子每遇不得已之際,輒毅然棄其體魄而保其精神。誠以理欲交戰之際,必有一勝一敗,二者既不可得兼,則寧舍體魄而取精神,以一死棄此臭皮囊之苦累焉。雖然,體魄則已死矣,其精神亦將與之俱死乎?是則不然。夫今日之世界,為古人之精神所創造;將來之世界,又必為今人之精神所創造者。此人類進化之道,純恃此以為之元素者也。仁者之精神,恒以普濟眾生為其畢生之義務。其身雖死,而其精神已宏被於當世與後來之社會。故孔子死矣,而世界儒教徒之精神,皆其精神也;釋迦死矣,而世界佛教徒之精神,皆其精神也。於中國言孔子則孔子死,於日本言孔子則孔子生;於印度言釋迦則釋迦死,於日本言釋迦則釋迦生。死者其體魄,而生者其精神故耳。

  由此推之,今世界之言共和者,無一而非華盛頓;言武功者,無一而非拿破崙;言天賦人權者,無一而非盧梭;言人群進化者,無一而非達爾文。蓋自世有孔子、釋迦、華盛頓、拿破崙、盧梭、達爾文諸傑以來,由古及今,其精神所遞禪所傳播者,已不知有幾萬億兆之孔子、釋迦、華盛頓、拿破崙、盧梭、達爾文矣,而遂以成今日燦爛瑰奇之世界,其餘聖賢豪傑之士,皆無不如此者。此無他,體魄者所以載人之精神者也,使無精神,則體魄無所用,使無體魄,則精神亦無所宿。然體魄者無百年而不死,無論若何賢哲,能以不死之丹,長生之藥,避此無常之風,以常留於世界,而欲以此至促之體魄,載其至永之精神。此其道無由,於無可如何之中而欲有以補之,則惟有藉來人之體魄,以載去我之精神而已。去我之體魄有盡,而來人之體魄無盡。斯去我之精神與來人之精神相貫、相襲、相發明、相推衍,而亦長此無盡,千秋萬世,永遠流傳,非至地球末日人類絕種,則精神無死去之一日。盛矣哉!人之精神之果可以不死也,故予以為非解釋死後之精神問題者,不能解釋生前之體魄問題。世之宗教家、哲學家,有欲於生死問題中,求正大無弊之說者,或亦以予為知言也。

  梭格拉底有言:「人類之進步,以個人連續之無限,而始成之者也。」豈非此意也乎?雖然,此理也,固猶哲理中言也。以之對於吾國國民所師奉之楊朱學說,重體魄不重精神,顧生前不顧死後者,則猶有反對之勢。彼以為死後至永之精神,留之亦將何用,生前至促之體魄,其苦已不可償,群將笑為大愚,而無從得其相喻。然予於此更有說焉。夫楊朱之持現世主義,必以為天下萬事萬物,舉不足以敵生時體魄之樂利故耳,必非生前體魄無可樂,而必強留此以自苦惱也。夫人欲體魄之樂,則必於衣、食、住三者之求適意,而欲三者之適意,則必于生計使能活潑而不困窮者,此一定之勢也。然今日之世界,則正各國並立,強國奪弱國之生計,強國國民奪弱國國民之生計,而自求其衣、食、住之適意,以遂其體魄之樂之世界也。故於農業則力求種植,於工業則力求製造,於商業則力求交通,而又知欲求三者之發達,以與他國之國民競爭,必非各個人之力所能濟也,於是合群力以組織一國家,為保護一國人民之具。環地球各國之國家,未有不內以保己國國民之生計,外以奪他國國民之生計為其職務者也。然猶恐內政不足以及外,複重外交,設國與國競爭之機關焉,爭之不得,則兵力隨之矣。故今世各國之戰爭,非如古者爭地殺人之役也。

  戰勝之後,地棄之而不必取,人棄之而不必殺,惟與訂條約,取戰敗國國民之生計,攫之以歸於己而已。故兵強國盛者,其國民之衣、食、住,多有富美優厚、安閒逸樂之象。誠有如楊朱所言鮮衣厚食、聲音美色者,如英、美、法、德、日本諸國之人皆是。此吾國國民所親見而震駭之、歆羨之者也。及反而觀于吾國,則自上至下,人人皆有趨利不遑之狀。為官吏者各自營其私囊,謀歸樂於鄉里。問何以故?必曰生計之故。為士、為商、為工、為農者,日孜孜於社會,求所以自養且養妻子者,日如不及。問何以故?必曰生計之故。近十餘年以來,富者降而為中產,中者降而為貧人,舉國之人,其於一生數十寒暑之中,能安然坐享,不憂他日之凍死、餓死者,蓋四萬萬人之中,不能得萬分之一也。

  此無他,中國之人,無自保生計之國家,其生計日為他國國家所分取,他國國民所分奪,而日陷於九生一死之地。其至此之原因雖甚繁多,然其總因則必由於我國民之公德不昌,各謀私利,於團體公共之利益,毫不注意,故不能組織國家,以謀公共之生計。因而個人之生計,亦以不保,力薄氣渙,坐待外人之攫。至於今日,四百萬餘之土地,五十年中,已失去二百三十余萬英里矣;工商不振,每歲流出之財,已至一萬萬四千余萬矣。各國求其工商運輸之便利,於我國內所起造之鐵路,已至四千四百四十五英里矣。其餘失去之礦產、航路、稅關、郵政、工廠等,尤所在皆是。取吾人所以為衣、食、住之資本者,幾已攘奪罄盡,猶且競爭未已,不肯稍留餘利,以為我等養生之具。吾國國民本欲各營其私利,而不顧公利,而其結果則以不顧公利之故,至私利亦不可得。所謂生前體魄之樂,不知何年可以適意,而轉死溝壑之期,反日迫一日,不得衣則將凍死,不得食則將餓死,不得住則將勞死,去生之日漸遠,去死之日漸近。

  十年以後,吾恐中國國中,亦將如印度內地,有乞人滿路餓殍盈穀之慘矣。嗚呼!我國民與其為楊朱所欺,而長此謀個人獨生之樂而不可得也,則何不謀團體共生之樂,而因以得個人之樂乎?與其羨英、美、法、德、日本諸國人之體魄娛快生計優裕也,則何不自謀我國之生計,而亦求其體魄之安適乎?且與其待凍之至而謀衣,待餓之至而謀食,待勞之至而謀住,則何不早謀之?謀之不得,亦不過凍死、餓死、勞死而已也,非有他也。且與其明知必有凍死、餓死、勞死之一日,則何不於未凍、未餓、未勞而先求其死所?故在今日之世界,而居中國之地為中國之人,避死亦死,不避死亦死,等死也,與其為避死而死之人,何如為不避死而死之人?

  夫避死而死者,中國今日之人之死法也;不避死而死者,中國古時武士道中諸人之死法也;其死則同,其所以為死者則大異。加藤咄堂之論死法也,分為六種:健全者三,不健全者三。健全者,一曰視生死如一,謂聖哲之達觀者;二曰死於個人而生於社會,謂以死成仁者;三曰信天命,謂當事變而不亂者。不健全者,一曰自死以斷痛苦,謂自殺者;二曰以死為得未來之生,謂情死者;三曰以死為得精神之安慰,謂迷信死後之幸福者。吾中國武士道中諸人之死法,則皆健全而非不健全者。

  若夫今人,則方在偷生避死之時,即不健全之死法,亦未暇研究之也。國民乎,其有以武士道之精神,興四千年前之人物,後先相接,而發大光明於世界,使已死之中國,變而為更生之中國,與日本之武士道同彪炳於地球之上,稱為黃種中第一等國之國民者乎?則或者挾虛無黨之刃以與雷電爭光也,或者舉革命軍之旗以與風雲競色也,或者奮軍國民之氣以使中國國旗揚威振彩於海外,以與列強爭一日之雄也,皆必以至誠無我之精神,而能瞭解生死問題者。斯不惟政治上之精神,抑亦學術上之精神矣。予聞梁氏將述武士道之死生觀別為一書,曰《死不死》,不知其所論與予若何,夫予之欲以佛教助儒教,以日本鑒中國也,與梁氏述武士道之意必相合也。今質之梁氏,以為何如?

  湘潭楊度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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