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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奔喪阻船兩睹怪像 對病論藥獨契微言(2)


  去病聽了,點一點頭說道:「兄弟倒想見見這位先生,老哥肯替我引進麼?」宗明道:「妙極了,兄弟這回來,正有一事奉約,明天禮拜六,上海的志士,在張家花園開一大會,會議對俄政策。還有禮拜一晚上,是我們民意公會的定期會議,要奉請閣下和黃君,都定要到場,那時和鄭君是一定可以會面的。」去病道:「明天兄弟是一定到的,黃兄的到不到,還未能定。至於禮拜一的晚上,我們兩人便已都不在上海了。」宗明道:「為甚麼呢?」去病道:「因有家事,趕緊要回去。」

  宗明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今日這個時局,不做國事,還顧甚麼家麼?」去病道:「別的不打緊,只因昨兒接到一封電報,黃兄的老太太過去了,他的老太爺也是病得很沉重,我們不過要等禮拜一的船。若是有船,今日早已動身了。」

  那宗明聽了,便哈哈大笑道:「你們兩位也未免有點子奴隸氣了。今日革命,便要從家庭革命做起。我們朋友裡頭有一句通行的話,說道:『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王八蛋!』為甚麼這樣恨他呢?因為他們造出甚麼三綱五倫,束縛我支那幾千年,這四萬萬奴隸,都是他們造出來的。今日我們不跳出這圈套,還幹得事嗎?就是兄弟去留學,也是家庭革命出來。我還有位好友,也是留學生,做了一部書,叫做《父母必讀》。」

  李去病聽到這裡,由不得性子發作起來,便正色的說道:「宗大哥,這些話恐怕不好亂說吧。《大學》講得好:『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自己的父母都不愛,倒說是愛四萬萬同胞,這是哄誰來?人家的父親病得要死,你還要攔住人家,不要他回去,你是說笑話,還是說正經呢?」

  宗明也紅著臉無言可答,又訕訕的說道:「既是這樣,老哥你總可以不忙著回去的呀。」

  去病憤憤說道:「他的父親,便是我的恩師。」

  宗明聽說,便又要發起他那種新奇的大議論來,說道:「這卻沒講處了。天下的學問,當與天下共之。自己有了點學問,傳授給別人,原是國民應盡的義務,師弟卻有什麼恩義呢?依你的思想,豈不是三綱變了四綱,五倫添出六倫嗎?」

  李君正聽得不耐煩,也不想和他辯論。恰好小夥計來道:「早飯擺好了,請吃飯吧。」

  那宗明把身上帶的銀表瞧了一瞧,趁勢說道:「告辭了,明日務請必到。」

  李君道:「請致意鄭君,兄弟明日必到,請問是什麼時候呀?」

  宗明道:「是十二點鐘。」

  去病答應一個「是」,送到鋪門,點頭別去不表。

  卻說黃君克強,才合眼睡了一會,又從夢中哭醒轉來,睜眼一看,天已不早,連忙披衣起身,胡亂梳洗,已到早飯時候。李君送客回來,在飯廳裡見著黃君,兩隻眼睛已是菽桃一般。席間,那陳星南還拿好些無聊的話來慰解他,李君卻不置一詞。

  飯後,李君道:「我們橫豎要等船,在此悶坐悶哭,也是無益,還是出去散散的好。」

  陳星南道:「原應該如此才好。」連忙吩咐小夥計去叫一輛馬車。不到兩刻工夫,小夥計坐著馬車到了門口。陳星南道:「我鋪子裡有事,恕不奉陪了。」

  李去病拉著黃克強,沒精打彩的上了馬車。

  馬夫問道:「要到啥場花去呀?」

  去病道:「隨便到哪個花園逛一逛吧。」

  馬夫跳上車,由四馬路、大馬路、王家沙,一直來到張園,停了馬車。

  兩人本來無心遊玩,卻因在船上的幾天,運動的時候很少,樂得到草地上頭散一散步。且喜那時天氣尚早,遊客不多,倒還清靜。去病因怕克強過於傷感,要把別的話支開他的心事,便將剛才會見宗明的話,一五一十的講給他聽。講完了,歎了一口氣。

  克強也著實歎息,便道:「樹大有枯枝,這也是不能免的。但看見一兩個敗類,便將一齊罵倒,卻也不對。我想這些自由平等的體面話,原是最便私圖的。小孩子家脾氣,在家裡頭,在書房裡頭,受那父兄師長的督責約束,無論甚麼人,總覺得有點不自在。但是迫于名分,不敢怎麼樣。忽然聽見有許多新道理,就字面上看來,很可以方便自己,哪一個不喜歡呢?脫掉了籠頭的馬,自然狂恣起來。要是根性還厚,真有愛國心的人,等他再長一兩年,自然歸到穩重的一路,兄弟你說是不是?」

  去病道:「這也不錯,但是我從前聽見譚瀏陽說的,中國有兩個大爐子,一個是北京,一個便是上海,憑你什麼英雄好漢,到這裡頭,都要被他熔化了去。今日看來,這話真是一點不錯。要辦實事的人,總要離開這兩個地方才好。」

  克強道:「你這話又呆了,通中國便是一個大爐子,他的同化力強到不可思議,不但比他野蠻的,他化得了去,就是比他文明的,他也化得了去,難道我們怕被他化,便連中國的土地都不敢踏到嗎?非有入地獄的手段,不能救眾生。不過在地獄裡的生活,要步步留些神便了。」

  去病聽了,點頭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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